后來阿姐說帶我去放孔明燈,我才哼了一聲,饒過孫大貴。
我們在院子里放孔明燈,阿姐讀過私塾,寫了一手娟秀的字,她在燈上題——「年歲更替,順意長存」。
燈內燭火映著她柔和的眉眼,她側目看我,問我要寫什麼。
我想了想,也提筆寫了八個字——「八方之財,入我家來」。
阿姐笑著摸我的頭,打趣道:「瞧我家小春,都快鉆錢眼里去了。」
10
年后三月,值我生辰,孫大貴一大早親自下廚,圍著裙布,熱火朝天地搟了一盆面。
從小吃到大的手搟面,加上熬得油黃的老母雞湯,再擱倆雞蛋,吃得人胃口大開。
阿姐撈了只雞腿放我碗里,叮囑我慢點吃,別急。
她不知道今日李夫子告了假,我和魏冬河約好了去山上掏鳥蛋。
不,更準確地說是我們上次掏鳥蛋時,在樹上發現了蜜蜂窩。
我們要在曹大胖發現之前,先把那蜜蜂窩打下來。
這麼想著,我一抹嘴,碗里剩了半只雞腿,趕忙就溜出了門。
身后傳來孫大貴的喊聲:「你這孩子,沒吃完呢!」
11
魏冬河膽子真是太小了,虧他爹是個殺豬的。
我讓他爬樹上把那巢打下來,他在樹上猶猶豫豫,怕蜜蜂蟄他。
最后我沉不住氣了,三兩下也爬上了樹,接過他手中的竹竿,噼里啪啦地把蜂窩打了下去。
嗡嗡的蜂鳴聲中,我們倆趴在樹上一動不動,等著它們消停。
便是這時,林子深處隱約傳來說話聲。
距離太遠,聽不真切,只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在說什麼青石鎮,去年秋里被晁三擺了一道,這次勢必讓他死……
他們還提到了一個耳熟的名字——賴老爺。
怕是整個開州的孩童幼時都如我和冬河一般,若是不聽話,會被家中父母嚇唬一番——
「再哭,便讓賴文賡下山來抓你。」
黑嶺一帶最大的土匪頭子賴文賡,人稱賴老爺,是個惡貫滿盈、手段狠辣之人。
我和魏冬河面色一白,清楚地意識到,土匪下山了。
12
我被土匪抓了。
我和魏冬河兵分兩路,抄小道回鎮上,欲去衙門通知趙縣令。
誰知林子里的土匪比想象的還要多,且個個鷹鼻鷂眼,一臉兇悍。
天黑后,山洞里昏暗陰冷,燃起的火堆已被熄滅。
土匪們都提刀走了,我手腳被反綁,嘴里塞布,在地上扭動了半天都沒爬起來。
我哭了。
哦,還嚇得尿褲子了。
那日是我十三歲生辰,清晨爹給做了手搟面,我還剩半個雞腿沒吃完,好后悔。
不知冬河有沒有平安下山,有沒有去通知縣老爺。
不知鎮上如何了,爹和阿姐找不到我,一定急壞了。
13
天亮時,我臉上的淚還未干。
擔驚受怕一整晚,最終等來了兩個土匪,拎起我就往外拖。
他們身上有很重的血氣,手中的刀有血,且已經干涸。
我被拖拽著不肯走,嗚嗚個不停。
兇悍的刀疤臉面目猙獰,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們鎮上的人都死光了,你也想死是不是?」
「要不是寨子里缺女人,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山林群鳥四散,我被他們挾持拖拽著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中有道影子一閃而過,日頭下晃著刺眼的劍光,轉瞬即逝。
「誰?」刀疤臉警惕道。
隨著聲落,前方果然走出一人,定睛一看,竟是晁嘉南。
身形修長,腰身勁瘦,熟悉的眉眼染著寒霜,緊抿的唇漠然垂下,那張總是懶洋洋的臉,此刻殺意彌漫,黑眸揉著狠戾,滲著紅薄一片。
他身上有傷,腹部衣衫被血浸染,濺在臉上的血映著硬朗的五官,手中的劍從地面劃過,如殺戮場上浴血而出的修羅。
「晁三?你竟然沒死?」刀疤臉很吃驚。
他也僅是吃驚了下,因為晁嘉南一如既往的話少,單手轉了下手中的劍,以疾雷之勢揮出,三兩下將他腰斬。
另一名土匪很快也亡于他劍下。
末了,他用染血的手,將我的綁繩解開,拿掉了嘴里的抹布。
「晁三,晁三,怎麼連你也受傷了?鎮上如何了?」
我哭著問他,只覺喉頭一陣腥甜,哽著咽不下。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十三歲,我生辰這天,青石鎮被屠了,死了大半的人。
彼時正值盛京大亂,傳聞四皇子殺父弒兄,宮變奪權。
燕山府的平王最先起義,各地叛軍流寇趁火打劫,組建了無數支隊伍。
開州黑嶺的土匪,夜襲青石鎮,實則未討到什麼便宜。
但是他們竟然與江西起義的裹刀軍勾結一塊,縣衙兵及晁三等人同土匪廝殺時,裹刀軍黃雀在后,在城內搶殺掠奪。
他們想入京,分一杯天下權勢的羹。
但他們沒有錢,急切地需要軍需。
叛軍入城,百姓避之不及,于是他們借土匪之名,以殺戮搜刮了青石鎮。
14
我家的米糧鋪子沒了,人都死了。
城內尸橫遍野,哀嚎一片。
桂子巷彌漫著血的味道,入目赤紅。
那一年,我爹和姐姐,以及鋪子里的伙計,全都被抹了脖子,縣衙門的鳴冤鼓上,濺了一行血,父母官趙八髭倒在公堂之上,死不瞑目。
那一年,魏冬河不知所蹤,他那憨厚老實的屠夫爹,手握一把殺豬刀,睚眥欲裂,死在桂子巷尾,利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