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總在想,我自私懦弱是真,我有恃無恐也是真,我以為她會一直站在我身后,替我遮風擋雨,就像過去的那許多年,不離不棄,不怨不悔。
可笑啊。那個年齡真荒誕啊,我一心只想拯救世界,卻不肯幫她刷一次碗。
寒假時,我結束了我忙碌的行程,大年三十才到的家。
她不在。
我悠閑打開電視,心想,她能到哪兒去,無非是去給我買菜了。
家里居然停了電,我這才發現不對,暖氣是冷的,冰箱里的菜是壞的,地板上有厚厚一層灰塵,她那麼愛干凈的人,這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愣了一瞬,突然心里一陣發冷。
我猛地掏出手機,雙手居然抖得厲害,幾秒后,她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空蕩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瘆人。
大腦一片空白,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身為人子,除了一個 11 位的電話號碼,我不知道她的任何有效信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商鋪在哪兒,她的朋友有哪些,她常去什麼地方。
不行,這不是辦法,我要出去找她。
我大力驅動輪椅,那一刻我滿頭滿背都是汗,我以為,我以為她會一直在的。
輪椅撞在茶幾上,我被狠狠摔在地上,茶幾上的玻璃砰一聲碎在我身旁,臉上有溫熱液體劃過,我看見一張血紅的存折。
定期三年,剛好是我大學畢業到期。
十萬。憑證支取。戶名:陳疾。
10
她就這樣消失了。
有時候我想,她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改嫁了。
有時候我又想,大概我的那句「惡心」如魚鯁在喉,如芒刺在背,她終于受夠了我,離我而去了。
不論哪種,都是我自己活該。
我頭頂的光,沒了。
我請了護工,但沒人受得了我的怪脾氣,工資一漲再漲,最終仍剩我一個孤家寡人。
房子亂到輪椅都推不過去,我安慰自己,過完春節我就忙起來了,到時候離這遠遠的,老子眼不見心不煩。
我自己做飯,輪椅太矮,油濺到了臉,強顏歡笑了十來天的我,終于在一瞬間淚如雨下,真的疼啊,為什麼這麼疼呢。
我猛地抹干眼淚,這不是正如你愿嗎,甩開那個人盡可夫的下賤女人,你就是身家清白的天才少年,你頭腦聰敏,天資卓絕,不知強過那些四肢發達的庸才多少,恭喜你,你自由了。
我要沐浴更衣,我要出去尋歡作樂,我要喝酒,再沒人管得了我,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拉開衣柜,一時間如遭雷劈。
滿滿一柜,都是整整齊齊,熨得挺括的西服。
每件衣服用防塵袋裝起來,貼了小條,「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
大概二十來件,都是按照我獨特又可憐的尺碼做的。針腳細密,做工考究,考慮到我常年久坐,西褲臀部加厚了一層,密密匝匝縫了棉花。
我把臉埋在那一堆衣服里,我不難受,我怎麼會難受。
只是這眼睛像被塞進了一把沙,疼得摧枯拉朽。
西服一直做到四十歲,我想,不出意外的話,我再也遇不到你了。
不是所有犯下的錯都可以彌補,有些錯誤,無力回天,無可轉圜。
就這樣,我過了半年。
不交際,不工作,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殘廢,從里到外。
七月艷陽高照,室內陰冷凋敝,空氣中彌漫著霉味。
門鈴聲響起地格外突兀。
我感覺我的眼珠像是被蛛網攀滿,動起來異常艱難。
我慢慢把眼睛轉到門上,原來真的是我家的鈴聲。
那一刻,我妄圖站起來!我像瀕臨渴死的人看到甘泉,我想站起來,我想去給她開門,給她!她!
我摔在地上,我不覺得疼,我全身每一寸皮膚都在用力,拼命爬向門口。
接著,我聽見鑰匙插入的聲音,我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鑰匙擰動,門后站著一個人。
一個陌生的男人。
11
男人姓陳,我父親,只是生理上的父親。
他很瘦,滄桑,眼神躲閃,這就是那個蠢女人交付一生的男人。
他看著我,有些手足無措,坐姿規規矩矩,雙腿并攏,雙手放在膝上,不自然地摩挲著。
「你媽,讓我得空來看看你。」他吞吞吐吐說著。
我猛然扭頭過去,眼睛里帶了光,「什麼時候?」
「春節前吧。」
我垮下肩膀,「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他愣了下,嘴唇抖了抖,「她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別怨她。」
很顯然,我倆都知道「那些事」是哪些事。
我覺得心力交瘁,「我和她的事,你沒有發言權。」
他尷尬地笑,「你說得對,這麼多年,我沒有盡到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是我虧待你們。」
我覺得煩透了,「有什麼事你就直說。是不是要錢?稿費我也不多,但估計夠你張口了,說吧。」
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眼神倒不瑟縮了,義正辭嚴道:「我怎麼可能問你要錢?!」
「那你今天來干什麼?共敘父子情?您想給我當爸爸,我可不想給您當兒子!」
「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父親有些激動,額頭上青筋畢露,「你是不同于其他健康孩子,可這不是你傷害別人的理由!你抱怨老天對你不公,你沒本事把怨氣撒給老天,你就撒給至親?你中了什麼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