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總在求人呢?
真的下作啊。
6
二年級時我跟人打了一架。
其實不能叫打架,打架是雙向的,我只是單方面地被摁在地上摩擦。
畢竟,我是個殘廢。
下肢壓力過大,持續的腰疼之下,我做了椎間盤摘除術,這輩子,我都不會站起來了。
但我依然跟對方打了一架,我用鐵鉛筆盒把高我一頭的大壯砸得頭破血流,我自己也被從輪椅上扯下來,被揪著頭發揍得鼻青臉腫。
雙方家長很快就來了,母親驚恐萬狀地蹲著查看我的傷勢,我猛地甩開她,她四腳朝天摔在地上,大壯和他爸笑得哈哈哈哈。
「為什麼打架?」她從地上爬起來,質問我。
彼時她燙了劣質的大波浪,嘴唇涂地猩紅,過分慘白的粉底讓臉部如同帶了厚重的面具,活似白無常,她穿黑絲,足登一雙又細又夸張的紅皮鞋。
大壯爸爸把兒子攬在懷里,「我兒子又沒說錯,你個小殘廢撒什麼野?」
母親猛地瞪視回去,「你他媽的說什麼?」
八歲的我居然冷笑出聲,「你不問問大壯說了什麼?」
母親被我陰陽怪氣的口氣驚到,憂心忡忡地回頭看我,我別過臉去,第一次覺得惡心透頂。
大壯說,你媽就是賣的。你懂不?就是跟男人睡覺的。
那一瞬間,我就信了。
因為一切,都有跡可循。
我做手術花了三萬,那個年頭,三萬無異天文數字,她失眠了好幾夜,但最后還是交上了。
有次在窗口,我看見巷口她和一個男人摟摟抱抱,推推搡搡,我不懂在做什麼,回來問她,她說叔叔要跟媽媽說悄悄話。
那些年流行《七龍珠》,能有個孫悟飯的鉛筆盒是班里所有男生的夢想,但殘廢的我成了班里第一個擁有該物的神人,最終也是用它,我把大壯砸得見了血,破了相。
那個蠢女人覺得她兒子雖然不能走路,但吃的用的一定要是最好的,可她不知,正是那個鉛筆盒,招來了大壯的嫉妒,他把零零碎碎聽大人講到的「那個女人的事」一股腦兒倒給了女人的殘廢兒子。
此后,我和她再無話可說。
我堅決不肯上學,她給我買最好的書包,嶄新的筆盒,我依然不肯上學,她惱了,強行推著輪椅把我往出送,我用盡全身力氣從輪椅上翻出去,摔在地上,磕掉了一顆門牙。
母親像一只僵尸在原地杵了半晌,突然嚎啕大哭,那時,我還是不懂,不過一顆牙,有什麼好哭的。
她給了轉了學,費了很大的功夫,我們卻沒有錢再搬家,我照樣要經受街頭巷尾的指指點點,女人們捂著嘴竊竊私語,男人們滿眼鄙夷,笑嘻嘻問我是誰家野種,她推著我走過漫長的小巷,有人用眼神扒她的衣服,有人用唾沫戳她的脊梁骨。
有那麼一天,我突然就發了飚,「以后你別送我了,我丟不起那人。」
她眼眶急速紅了,嘴唇翕翕合合不知道在囁嚅什麼,她低下頭去,許久才抬頭看我,拙劣的化妝品花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
她勉勉強強地笑,「那我不送你啦,你自己要當心。」
7
自此,我開始用短小的上肢驅動那輛大大的輪椅。
說來也巧,那許多年我一路風平浪靜走來,從來沒有磕著摔著,運氣也漸漸好了許多,初中參加了全市首屈一指的作文大賽,一舉奪魁,繼而市重點高中特招,進了苗圃班,成績一路穩定走到高三。
我沒有問過母親,但隱約感覺那些骯臟的生意她已經不做了,她傾盡所有積蓄在商場盤了個鋪面,縱然她粗糙的手能把上好的布料掛得抽絲,但這絲毫不妨礙她能做出最得體的旗袍。
雖然在我心里她依舊粗鄙,但我們的關系漸有緩和。
學校要組織朗誦比賽,我們班的參賽作品是《滕王閣序》,班主任和班委走遍了全市幾乎所有演藝用品租賃點,就是找不見一套像模像樣的演出服。
可以租到的古風服飾,不是像唱戲的,就是像耍雜技的,感覺是一群武大郎在臺上演丑劇。
班主任急得嘴上都是泡,臨時改參賽作品已然是來不及了,正巧那幾天有個家長會,會上,母親憨憨地舉手,尷尬地舔了舔嘴唇,「老師,我來試試吧,我給娃娃們做衣裳。」
老師半信半疑地看著這個枯槁的女人,母親眼里閃著光,「我明天就能把衣裳帶來,您要覺得不行,我還能再改。」
這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建議得到了老師的采納,老師再三感謝母親,母親像是受了驚一樣直擺手,「不用謝不用謝,我就一個小小的要求。」
班主任變了臉色,「您要多少錢,直說。」
母親臉色慘白,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不不,我不要錢,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希望家長們私下告訴自己娃娃,多和我家陳疾做朋友,他,他很孤單,他不是孤僻,他只是,只是真的很孤單。」說罷,她彎腰下去,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大家都看見,隨著那一躬,一滴眼淚很快洇開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