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吼:「他不是殘疾,你給他道歉!」
菜販終于回過神來,驚魂甫定又色厲內荏地撇了撇嘴,「神經病。」
她像瘋了一樣,齜牙咧嘴大吼:「你給他道歉!」
她的頭上還在滲血,蒼白的臉上是壯士赴死的決絕,皴裂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整個人如同一張蓄滿殺氣的弓弩,「你給他道歉!」
眾人七嘴八舌勸菜販,「你就服個軟,你跟個婦女孩子有什麼好計較的?!」
菜販舔了舔嘴,嘟嘟囔囔,「對不起,行了吧?」
聽完她擰身就走,菜販卻只是張了張嘴,再一個字也沒敢說。
3
回去的路上她背對著我,肩膀一抖一抖的。
她求人的時候沒有哭,她拿刀指著別人的時候也沒有哭,可此刻,她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起伏。
年幼的我并不懂這些,適才菜販說我是殘疾人時我也沒有太強的觀感,可現在,我覺得她可憐。
破三輪車隨著她動作的起伏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媽……」
她突然打斷我,疾言厲色道:「那個叔叔騙你的!」
本來我不信,可此時,我忽然覺得也許那個菜販說的才是真的。
她在家里搜腸刮肚地找了一圈,才勉勉強強湊夠五十八塊零錢,她連口水都沒喝,一把把我抱到車上,二話不說卯足勁兒就往菜市場蹬。
她把五十八塊甩到菜販面前,中年壯漢甚至嚇得一哆嗦,她狠狠剜了菜販一眼,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一出大門,她卻笑了,那年頭一百塊是極強的購買力,她才不管那其中五十八都屬于她自己。
她就是高興。
那張紙幣是青藍色的,正面是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背面是井岡山,群山蓊郁,巍峨雄渾。
我永遠都記得那張紙幣,因為——它是假的。
掙了錢的母親興高采烈帶我去買肉,「媽給你汆丸子吃!再配著芹菜炒個肉絲兒,我家小疾一定吃飽飽,長高高!」
肉鋪老板有個破驗鈔機,他驗了三遍,驗鈔機還是機械報告:「這張是假幣,這張是假幣,這張是假幣。」
母親擠出個古怪的笑,連聲音都走了調,「不可能的,怎麼可能,不,不會的。」
我們沒有買肉,她帶我去了一家銀行,到了柜臺上,她哆哆嗦嗦伸出那一張沾滿污漬的一百塊,「姑娘,麻煩您給驗驗?」
柜臺上的年輕女柜員接錢過去,非常熟練地捻了捻,一張紅唇輕飄飄送出兩個字,「假幣。」
接著扯著嗓子喊柜長,「王姐,假幣收繳!」
母親懵了,就在柜長拿著假幣專用章要蓋下去那一剎,她突然大喊,聲音之大,眾人紛紛側目,「我不驗了!你們把錢給我,我,我不,不驗了。」
柜員木然搖搖頭,「人民銀行有規定,假幣一經發現必須收繳。」
「可,可那是我的錢,我的錢啊。」她這一聲,顫抖得厲害,隱約有了哭腔。
「收繳假幣,是我們的義務。」
「我不驗了,你把錢給我,給我,我求你了,把錢給我。」她站起來,口齒不清地不停說著,絕望地拍打著玻璃,「我被人騙了,我要去找他,你們把錢收了,我可咋辦啊?」
這樣的大風大浪柜長見慣了,有些同情地搖了搖頭,準備蓋章。
下一瞬,柜長驚得目瞪口呆。
剛才那個切切哀求的女人突然騰一聲跪了下去,哭得昏天黑地:「我被人騙了,這一百塊里還有五十八是我的,我沒有錢了,一丁點都沒了,沒了錢小疾吃啥啊,他要快快長高,快快走路,不然他怎麼上學?不上學他以后咋活啊,我總要死的,我死了他咋活啊?」
她把頭在地上磕得嘭嘭響,「那一車包菜我不要了,把我的五十八還我也不成嗎?」
她零零碎碎說著,上氣不接下氣說著,額上的傷口裂了,血和眼淚混在一起,她用指節肥大的手隨便一抹,「我不為難你們,求求你們了,把五十八給我就好了,五十八就好……」
女柜長眼圈紅了,她側頭過去,捅了捅柜員,微微搖了搖頭。
一個信封被隔窗遞了出來,信封上寫:出門再取。
信封里裝著那張假鈔。
沒有蓋章。
4
天剛擦黑,母親就要帶我出門。
她對著鏡子來回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接著鄭重其事看著我,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小疾想不想吃果丹皮?」
我自然是歡喜的,家里困難,吃飽已經不易,我從來不問她討零嘴吃。
我小心翼翼又歡喜十分地點頭,母親眼眶一紅,「走,媽給你買。」
出了門是一條馬路,馬路往東十分鐘,是一家商店,正是母親經常打醋的那家。
我納悶兒地問:「媽,不在王阿姨家買嗎?」
母親愣了下,有些吞吞吐吐,「咱們走遠點,就,就當消消食。」
又走了好半晌,路邊冒出來一個很不起眼的小賣部。
小老板是個年逾七十的老漢,吧嗒吧嗒抽著旱煙,邦邦地在鞋底子上敲著煙鍋,眼睛花得厲害,胡子拉碴,套一身破舊的中山裝,脖子的扣子一顆都不肯松,顯得腦袋大頸子粗,格外像一條鼓著鰓的鯰魚。
快到門口時,母親踟躕了下,但又像是被什麼推著,果斷地向前邁了一大步。
「叔,果丹皮,要,要五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