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會兒,調了兩杯果汁,遞給我一杯,然后端起杯子,對著我做了個干杯的動作。
「前程似錦。」
我拿著杯子真真切切和他碰了碰,玻璃發出清脆當啷聲。
「祝我們,都前程似錦。」
14
媽媽回國后沒多久,爸爸也回來了。
在我生日那天,他們辦好了離婚手續。
我撐著傘獨自從補課班回家,路過唱片店時,看見玻璃柜臺里,放著一支精致的銀色撥片。
C,楚吟。
Canoe,獨木舟。
雨聲如同浪濤翻涌,風擺弄著傘檐搖搖欲墜。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只孤零零的獨木舟,站在我唯一的避風港外,卻不敢邁進去一步。
我沒有買那支撥片,我害怕自己往媽媽千瘡百孔的心上,再捅一刀。
我開始老老實實地上學,練琴,媽媽咬著牙加班,工作,供給我高額的學費和藝考費用。
直到我考上音樂學院,開始自己做鋼琴家教賺錢,媽媽便回了老家生活。
她說她太累了,再也不想在這個城市多待一天。
于是,這風浪滔天的城市人海,又只剩我一葉獨木小舟。
七年后再走進這家唱片店,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不同于當年的潮濕陰雨,這里陳舊又溫馨,有清爽又干燥的氣息。
前臺是一位面相很和藹的大叔。
我走過去,禮貌地開口詢問:「請問您是這里的老板嗎?」
他抬起頭,摸出眼鏡戴上,笑著說:「是的,小姑娘有什麼事嗎?」
「我想向您打聽一個人。」
「七年前的夏天在這里做前臺的一個小哥。」
我本來沒抱什麼希望,經年隔世,物是人非。
更何況,我也是揣著答案問問題。
孰料大叔咧著嘴笑起來,彎著眼睛,頗有些憨厚的樣子。
他轉過身,從柜臺后面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照片墻上翻找了一陣,終于摘下一張,日期是七年前的七月的老照片。
照片上,幾個人站在唱片店的門口,大叔抱著胳膊笑得仿佛在敲鐘上市,最右邊的少年仿佛還有點不適應面對鏡頭,艱難地擠出淺淺的笑意,卻一派恣意少年氣。
是二十歲的遲蕭。
15
回程的路上,我收到遲蕭的微信。
【校慶,你來嗎?】
手指在鍵盤上停住,半晌才打了一個「好」。
對面飛快地回復:【我來接你。】
我連連拒絕,和他約了在學校見面的時間,他才不情不愿地答應。
作為全國音樂頂尖學府,校慶熱鬧得像要開跨年晚會。我這種事業剛有起色的小歌手壓根沒人理會,很適意地隨意溜達著。
其實說起來我也才畢業一年時間。
大二下學期休學之后,我跟著雷宇開始做樂隊,招募隊員,租場地,寫歌編曲跑現場,一直到兩年后我們發了第二張唱片,才回到校園讀完了大學。
一草一木熟悉得好像我上早課時剛剛見過一般,校園里流動著悅耳的旋律,我沿著鐫刻著五線譜的走廊一路走到學生會活動室,正要給遲蕭發消息,一進門卻撞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他看到我,有些驚訝,隨即舒展成一個友善的笑容。
「好久不見。」
談瑋,我的學生會同期。
我有些尷尬,不大自然地打了個招呼,便貼著墻角試圖往活動室另外的角落里逃竄。
我和談瑋之間,有一段無關對錯,十分狗血的過節。
大二下學期,一個平靜的下午,我收到了老家的電話。
老家的親戚告訴我,媽媽患上很嚴重的抑郁癥,吞了藥,現在在醫院洗胃。
我拼命沖出教室,坐上最近一班回家的火車時,我牙根都冷得發顫,整個人一陣一陣地發抖。
我請假照顧了媽媽兩個月。
她一陣清醒,一陣昏迷,有時會喃喃說起我們過去的幸福,有時會發狠把病房里的一切摔掉。
甚至她會快意地猙獰地笑,告訴我,我爸其實過得并不好,顛沛流離,不曾得償所愿。
我并不關心這些,我只想媽媽好。
可看見她痛苦地嘔吐,昏迷,我又恨她,恨她這樣軟弱,又這樣癡迷。
大二快結束時,明明天都暖和起來了。
她卻走了。
走之前,她看著窗外抽出新綠的樹,突然清醒平靜得像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一樣。
她對我說:「小阿吟,以后,你要像棵大樹,怎麼肆意怎麼長,媽媽再也不約束你了。」
我眼淚倏然砸下來。
「但是一定要答應媽媽,一定要自己站著,自己長。」
最后的巨浪,終于徹底掀翻了我。
16
回到學校,我辦了休學。
從小,爸爸教我,彈鋼琴要靜,要高,要如同坐在懸崖上,用指尖彈出一片蔚藍的大海。ႸƵ
那時候的我想,我再也談不了鋼琴了。
我的喉口,只有憤怒,只有惡心。
離開學校之前,我去了學生會,從學生會歷年成員光榮榜上,拿走了自己的照片。
既是逃兵,就不必出現在這里。
這個時候,談瑋出現在我身后,他捧著花,小心翼翼地紅著臉問我:「楚吟同學,可以和我交往嗎?」
很難去形容我當時的感受。
玫瑰嬌艷的紅,一下子滴落在我幾天前還置身的漫天的白中,弄臟,劃開,燃燒起來,把我的世界燃燒成一半熾烈焚身的紅,一半冰冷徹骨的白,我就站在這冰與火之間,感受著冷熱的撕扯,一陣一陣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