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帝因自己心上人離世,渾噩多年,求藥煉丹也是為此。」
「但他登上崇初島的時候,算是有一刻醒悟。」
涼帝與元驚玉徹夜長談。
他誠懇以求,只為請元驚玉輔佐在側。
只是已經太遲了。
他不問政事的這些年,大涼朝堂上的黨羽紛爭,還有邊關各國的蠢蠢欲動。
這一切,早就像是澆不滅的火,將大涼燒得愈發破敗不堪。
「我不曾可憐涼帝,我只是悲憫蒼生。」
元驚玉闔上雙目,極為艱澀地開口:
「在大涼國土,我親眼見到戰火所及之處,人們背井離鄉,賣兒鬻女。」
「我見過男人們分食自己的妻子,那些女人們哭號著淹沒在沸水中,又在看見孩兒因自己腿肉而飽餐之時,放棄掙扎。」
走出崇初島的元驚玉,宛如走出理想國。
他見亂世,也見島了真正的蒼生。
「崇初也好,大涼也罷。左不過是從一座島,換到了另一座更大的島。」
「我總是心有不甘,想試一試。」
他想讓大涼變成另一個崇初。
可他們最后還是失敗了。
涼帝垂死掙扎,那些變法卻不亞于亡羊補牢。
哪怕是他最后親自掛帥,也終究是帶著無盡悔恨,死在了宋忱的劍下。
元驚玉抬起手腕。
我這才看見,他的腕間,有一條蜿蜒的紅線。
如今,已經淺得近乎透明。
「我能為大涼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這個。」
元驚玉割離了與崇初的羈絆。
將自己的命數和大涼的氣運,聯結在了一起。
他甚至心存妄念,渴盼能像他守住崇初島那樣,修補大涼最后一絲氣數。
大涼國破的那一夜。
王宮之中,金戈與廝殺聲交錯。
唯有元驚玉獨自坐在觀星臺。
他看著夜幕最后一顆星星,終于沉沉墜落。
人們只知那一夜,歷史改寫。
卻沒有人知道——
那個受盡百姓唾罵和怨恨的大涼國師,看著自己腕間驟然斷裂的紅線。
一夜白發,血淚如注。
17
我沒有問元驚玉值不值得。
我們都明白,朝代更替,必然會伴隨著戰爭。
元驚玉所說的那些,從邊關打進來的一路上,入目之處,比比皆是。
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傷及無辜。
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法阻止殺戮。
「善善,你在想什麼?」
「自打你從冷宮回來,怎麼就魂不守舍的。」
宋忱的語氣含著不滿,打斷了我的出神。
搬回鳳儀宮已經五天了。
我們仿佛和從前一樣,言笑晏晏。
帝后情深,堪稱千古佳話。
可柳眠真的名字卻像平靜水面下藏著的礁石,宋忱避而不提。
我偶爾會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汨羅香。
那是柳眠真的味道。
「沒想什麼。
「我只是有些思念兄長。
「他們還好嗎?」
我面露擔憂之色。
「你放心,他們現如今安置在京郊,你想見他們,隨時都可以。」
「朕會陪你一同前去,你不必憂心。」
說到底,宋忱還是沒有徹底放下戒備。
他本就生性多疑。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
18
等到宋忱陪我登門拜訪兄長的那一天,他寸步不離我身。
我近乎是在宋忱的監視之下,見到了兄長。
阿兄瘦了,看人的眼神躲躲閃閃,就連跟我說話也是十分規矩。
見到宋忱的他,如同老鼠見了貓,渾身顫抖著就跪了下去。
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昔日的少年將軍,如今變成這樣。
我想,宋忱一定很開心吧。
他終于把尉遲家,從大漠中的鷹,變成了折翅的籠中雀。
回到宮中后,我心情郁郁,紅著眼睛,將臉埋進枕頭,小聲啜泣著。
宋忱見我心情不暢,只說讓我先好好休息,他還有些政務要處理。
長纓屏退宮人,帶上了殿門。
我緩緩抬起臉。
此時此刻,臉上哪還有半滴淚痕。
方才悲痛欲絕的神情消失不見,我抬起手,對長纓開口:
「我的話都傳到了?回信呢?」
她這才松了戒備,四處張望了一會兒。
確定沒人,長纓終于放心下來。
緊接著,她從胸前取出一封信。
「娘娘,嚇死我了!」
「那狗皇帝多疑,幸虧這次回去您沒帶著我,我找了機會,從另一個宮門溜了出去……」
「不然,我還拿不到這封信呢。」
我未搭話,迫不及待地展開信箋。
入眼的前四個字,分明就是——
「阿善吾妹」。
19
入夜。
今晚宋忱似是宿在了柳眠真那邊。
我換上另一身衣袍,悄然潛入夜色,直奔冷宮而去。
我攥緊白日里那封兄長千辛萬苦才送進來的信箋。
直到看見那一抹青色的身影。
即便刻意回避,我也知道,這幾日來,我很想念元驚玉。
現在終于看見他,我也松了口氣。
元驚玉坐在亭子的石桌前。
桌上還是那壺酒,好像一切從我離開之后就沒變過。
那個男人,端方地坐著。
眉眼溫潤,如琢如磨。
他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我想,如果當時我沒有來到冷宮,或許元驚玉的夜晚,一直都會是這樣,重復而又寂寞。
他明明那樣好。
偏生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曉他一分清白。
元驚玉的一生銜悲茹恨,死后也不過困在這一方幽冷的宅院里,不得安生。
他明明向往自由,卻忠誠地守著腕間早已褪色的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