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經年,我與他糾纏半生,念念不忘的便是這一日,趙四水呼吸滾燙,在我耳邊輕念:
「昭,下面四點水,念『照』。小小,我的名字,叫作沈照。」
7
趙四水,哦,沈照走了。
一走就是大半年。
半年里,京城發生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個命案。
說是有位世家公子當街強占民女,湊巧,被微服私訪的皇帝瞧見。
天子腳下,竟無王法,陛下震怒,當場叫人徹查。
查來查去,發現公子哥跋扈,上一回,甚至打死了人。是個秀才,一個學識過人,卻屢試不中的秀才。
殺人那位公子哥,被拉到菜市口,刀決。
公子哥的父親,戶部侍郎韋霍,官降三品。
涉嫌包庇及玩忽職守的官員,通通革職查辦。
此事一出,坊間百姓,無不拍手叫好。
第二件事,是件喜事。
陛下立皇二子沈照為太子,另擇首輔大臣崔清泉之女崔汐瑤為太子妃,待吉日完婚。
那日我提著菜籃子站在皇榜粘貼處,看了許久。
趙四水是沈照。
沈照是太子。
趙四水是太子。
趙四水要娶老婆了。
我提著空籃子去買菜,又提著空籃子回來。
老娘正在切豆腐,提著菜刀罵:「林小小,要死啦你!」
西廂房空空蕩蕩,只剩下趙四水穿過的幾件舊衣裳疊在床上。
我放下空籃子,拎上一壺酒,出了門。
穿過長長的街,到東頭,是秀才家。
秀才家升著炊煙,門口支著個架子,上面曬滿衣裳,墻角處,放著個接雨水的瓦罐。
這里已經住進新的人家。
我不知道該去哪里了,拎著酒壺茫然四顧,兜兜轉轉,又來到春風樓。
我覺得春風樓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天陰也好下雨也罷,這里永遠歌舞升平。
原以為守門的小廝又要攆我,萬萬沒想到,一個丫頭遠遠看見我,就迎出來,說她家姑娘已經恭候我多時。
她家姑娘,自然就是如意了。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用接客,如意的裝扮很是素雅,只是手臂上,戴個白袖圈。見我神情驚異,如意杏眸低垂,解釋道:「我在為他服喪。」
「是秀才嗎?」
如意悵然一笑:「說起來也許你不信,我并不認識他。」
啊,那秀才不是白死了嗎?
我說:「他每逢初一十五,都來看你。」
「我貌美又有才名,初一十五,來看我的人一直很多。」
呃,我沒話說了。
如意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那天韋公子逼我玩色子,輸一局,就脫一件衣裳,每脫一件衣裳,要從二樓丟到花廳,讓大家都看見。」
這……是什麼玩法,還把人當人嗎?
我瞪大了眼睛,如意瞧出我的震驚,仰口咽下一杯酒,淡然道:「不必為我生氣,妓子嗎,可不生來就是給人玩的。況且那天,我并沒有脫成衣裳。
「我在房間里面被韋公子灌酒,勉力支撐時,有韋公子的仆人來稟,兩人耳語幾句,韋公子大罵晦氣,摔門而走。
「第二天我才曉得,出人命了。你瞧,有個人為我死了,我連他姓甚名誰,叫什麼住哪里都不知道。
「一直到那天你來找我,我才曉得,為我死的,是個秀才。」
我默然無語。
我原以為,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可沒想到,原來是這麼個故事。
良久,我悶下一口酒,舌頭上又麻又辣。
「這個世道不好,」我說,「你想出去嗎?我贖你出去。」
如意先是怔住,眸子微微一轉,凝在我身上。她眨了眨眼睛,似乎覺得這件事情太荒唐。
「你……我曉得你同情我,咱們都是女人,可你不必——」
我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我穿粗布麻衣,只是個賣豆腐的,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可能就是腳上這雙鞋。
可是趙四水每個月給五十兩,我和娘都沒去動過,算算半年,應該有三百兩。
我打斷她道:「多少銀子,你說。」
「三千兩。」
我深吸一口氣。
如意急忙道:「我這些年已攢了一些,加上客人給的首飾,不差多少了。你不用管我,我再攢一攢就好了。」
「還差多少?」
「一千八百兩。」
我閉上眼睛盤算一二,咬咬牙道:「收拾東西,三日后,我來贖你。」
我把那塊玉佩挖出來,拿到匯通錢莊。
掌柜的忙著撥算盤,眼睛都沒往我身上看,就叫伙計去取三百兩來。
「不要三百兩,我要一千八百兩。」
掌柜的手頓在算盤上,抬起頭看我,我緩緩把玉佩遞過去。
「玉佩當給你了,換一千八百兩,一次結清。」
面上看著挺像那麼回事,可只有我曉得,其實我心里,沒底得很。
一千八百兩,怎麼看也不是小數目。
幸而掌柜接過玉佩,對著光照照,沒再說什麼,利落地一揮手,叫伙計去拿銀票出來。
我揣著一千八百兩銀票回家,心臟狂跳,一路形同做賊,只怕有人跟著來搶。
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敢從枕頭底下翻出來,借著油燈細細地看。
「別再數了,你都數了八遍了。」
一聲輕笑從窗外響起,我毫無準備,驚叫一聲猛地站起來。
正準備再叫第二聲,嘴已經被人捂了起來。
「噓!我是趙四水。」
趙四水的手修長有力,他半擁著我,心跳沉穩,一下下響在耳邊。
我沉寂一秒,覺得受到更大的驚嚇,張嘴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