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痛還沒有消掉,我看著空蕩蕩的房門,眨巴兩下眼睛,十分不爭氣地哭了。
王八蛋趙四水!
白眼狼趙四水!
狗才喜歡你!喜歡狗都不喜歡你!
我抱著枕頭哭得正起勁,忽聽得一個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
「你哭什麼?」
趙四水掰過我的頭,把那些眼淚鼻涕用袖子擦干凈:「你這腫了,我剛剛去給你煮了個雞蛋。」
熱雞蛋滾到脖子上,燙得我一激靈。
我說:「燙。」
他說:「嗯。」
我說:「你王八蛋。」
他說:「嗯。」
我說:「你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趙四水說:「這個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你、你個王八蛋!第一次見面,你就用劍威脅我。你還故意讓我摔跤,你不讓我吃飯,你甚至,甚至還想殺我!」
「因為我舍不得你,還有,我沒有讓你不吃飯。」
我十分震驚地望著趙四水,連哭都忘記了。
趙四水仍舊滾著雞蛋,神情冷靜,如同剛剛在討論明日買什麼菜一般平常。
肚子咕嚕一聲,打破了這寂靜。
趙四水莞爾,然后把雞蛋在床沿輕輕一磕,開始給我剝雞蛋。
「你最近,有不認識的字嗎?拿來看看?」
「……哦。」
于是趙四水一邊教我認字,一邊往我嘴里送雞蛋。
雞蛋很噎,抽泣著吃,更噎。
我說:「趙四水,你去給我倒點水。」
他說:「開水嗎?幾壺?」
我大罵:「你沒完了是吧!」
趙四水大笑,順手又在我頭上揉了一把。
他說:「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
6
因為一句「林小小,能遇見你真好」,我輕而易舉地原諒了趙四水。
日子重歸平淡,我們仍舊一起喝骨頭湯,一起坐一條板凳吃飯。
可我知道趙四水大概要走了。
他的傷在肉眼可見地變好。
我幫他換藥,揭下紗布,后背已經長出粉色的新肉。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飯,趙四水把嘴一抹,放下碗,說道:「我要走了。」
沒有預兆,又好像早已經做好準備。
我問:「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
趙四水站起來,十分有禮地向我娘行了一禮道:「陶嬸,院子里埋的那枚玉佩作為信物,每個月可在匯通錢莊,換五十兩銀子。叨擾數日,在下不勝感激。」
五十兩銀子,我和娘一年都用不完。
而趙四水說的是,每個月五十兩。
我救了趙四水一條命,換來一輩子榮華富貴。
趙四水白吃白住時,娘總是對著老樹根破口大罵,現在潑天的富貴砸下來,她卻不為所動。
老娘把我拉到旁邊,對趙四水說:「我只要我和小小平安。」
趙四水點點頭:「這是自然。」
我和趙四水并排走出灶房。
落日最后一點余暉映在天際,隔壁養的公雞不合時宜地開始打鳴,屋子外面有孩童嬉戲,四嬸在叫她家虎頭回去吃飯。
這是西巷,我從出生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
趙四水忽然側目。
「跟我走嗎?」
我出神地望著天際,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在啄屋檐上的青苔吃。
良久,我反問趙四水:「你留下來嗎?」
趙四水沒說話,過會兒,輕輕拍拍我的腦袋。
我想這約摸就叫作相忘于江湖吧。
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去納涼。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一顆兩顆三四五六七八顆。
就像趙四水,住在我家一天兩天三四五六七八天。
哦,不對。
他馬上要走了。
蒲扇蓋在臉上,我閉上眼睛,在心里悶悶又想了一遍——趙四水,要走了。
「有病!真是有病!」
我大罵出聲。
「嗯,我有病。」
睜開眼睛,趙四水半蹲在我面前。
他沒戴面具,我猝不及防看見他的真容。
長眉微挑,鴉睫下綴著一粒小痣,眸中寒色皎皎,許是面具戴久了,他比旁人白上許多,融在夜色里,猶如云間月,月中仙。
但因他此時是笑著的,眉眼間的冷峭便被沖淡許多,仿佛月中仙生了情根,又被拉回陸地。
比如意好看千倍。
過了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趙四水,你真該去春風樓掛牌。」
「行啊,初一十五,你來看我嗎?」
他漫不經心答著,搬了把椅子到我旁邊坐下。
「想什麼呢,半夜不睡覺?」
我白他一眼:「你不也沒睡?」
「小小,秀才被人打死了,你想給他申冤嗎?」
我驚訝地望向趙四水——我原以為他是來同我道別的。
「自然是想的,」我自嘲地笑笑,「可打死他的是世家公子。」
趙四水道:「依律,殺人償命,這事交給我來做。」
人命如草芥,世家大族,倚仗權勢,素來在京中橫行霸道。公子哥,是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無論如何也開罪不起的存在。
在趙四水那里,替秀才申冤,卻只是輕描淡寫一句話。
我忽然意識到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同我一起搶骨頭湯喝的趙四水了,他是月下握劍殺人的白衣裳。
我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他忽然來了興致,折下一截樹枝,從背后圈起我的手,就在沙地上開始教。
趙四水教我寫過很多字,大部分時候,他半倚在床榻上,我端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學得不好時,他就用書敲我的頭。
現下月色清澈,照得沙地銀亮如水,趙四水與我貼得極近。
我聽見他的聲音如同月光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