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令方——」
他帶著軍醫給謝朗換完藥,方才開始擰眉責問我。
「自從你生死不明的消息傳去京城,阿娘夜夜難以安眠。」
我說完,謝令方面容松動了幾分。
已經不惑之年的男人此刻有些像孩童,眼睛里流露出意外和愧疚之意:「錦娘她……
「是我考慮不周了,此事我會和錦娘好好解釋。
「你先將就一晚,明日我差人送你回京。」
謝令方語氣難得強硬,我知曉他明日是必定要讓我回去,喪下氣來。
「謝令方——
「等阿兄醒來我就走可以嗎?」
謝令方沒出聲,我嗓子有些酸苦:「馬上就要年關了,小月兒不想回去帶給阿娘的仍舊是壞消息。」
顧及阿娘,謝令方這回默許了我的請求。
9
謝朗的傷口很深,又染了風寒,痊愈得很慢。
我坐在床邊,浸濕手中的帕子,擦拭他干燥的唇瓣。
阿兄睡著的樣子也是極安穩的,兩條眉毛彎彎淡淡像春山新月,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一副美人相。
平日里那對目空凡世的眼睛合上后,反而顯得親和許多。
我的手指不自覺觸上了他的眼皮。
是微微跳動著的。
我猛地收回手,撫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跳動得驚人。
「咕嘟咕嘟」的聲響劃開了我的放空,我趕緊捏著手帕掀開砂壺蓋,壺里的草藥熬得漆黑。
阿兄雖然看著清減了不少,扶起來還是實打實的重。
我好不容易將他扶靠起來,在他脖子后墊了幾個枕頭,卻發現藥喂不進去。
我三指捏住他的臉頰,將瓷勺塞了進去。
「咳咳咳……」
謝朗咳得厲害,原本昏迷的他緩緩掀開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我一眼。
「阿兄!」
阿兄的臉頰被我掐住,藥液也糊了滿臉,雖狼狽,卻鮮活。
我眼眶酸澀,俯身摟住了謝朗的脖子,伏在他頸間哽咽。
「阿兄………
「我害怕……我害怕你醒不過來怎麼辦。
「阿兄明明說大暑就能歸來,可家中到現在都只有我和阿娘兩個人,阿兄走之前我祝你和爹爹插羽破天,可卻是阿兄重傷的結果……
「阿兄,前十三年的人生阿娘已經太累太累了,這四年來阿娘和我才有一個家,如果阿兄和爹爹出事,我不敢想……」
自議婚后我的心情就跌倒了谷底,種種感情夾雜著,從聽聞謝令方出事,到發現是謝朗受傷,再到親眼瞧見他蘇醒,我終于在此刻抒發出來,將阿兄當成了一塊溺水之人攀附的浮木。
謝朗良久沒有動作,我冷靜下來才發現鼻涕眼淚都沾在他肩膀上,謝朗一向喜潔,我這樣實在是……
我慌忙松開手,剛欲起身,后背卻被溫和的力道輕拍安撫著。
「阿兄?」
那力道沒有停,恍惚間似回到小時候阿娘哄我睡覺的時光。
「謝皎,不要哭。」
謝朗太久沒說話,嗓音低澀。
從小到大阿兄最厭煩的莫過于我這個半路而出的妹妹,他對我冷淡客套,處處遵循禮節。
此刻他的這絲溫柔與親和,讓我貪戀。
我蜷縮在他懷中,昏昏欲睡,明白了世人為何稱謝三為佛面少年郎。
他清冷卻不冷漠,目空凡世卻不目中無人,是即使不喜我,也會耐心安撫我的人;是看見兒時被綁架的小周曜、被劃破手臂也要救下他的人。
是和周曜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倘若阿兄真的是佛,一定是世界最溫柔的佛吧。
那我孩提時代,便能去那座阿兄的廟里,向佛求問,向佛祈禱。
保佑我的阿娘,少受些苦難折辱。
10
冬至轉瞬就到了。
謝朗蘇醒后祛了寒癥,身子骨將養見好。
而我自那日趴在謝朗懷中哭著睡著后,便再不敢和他單獨相處。
聽軍醫說,小謝將軍瞧見肩上的涕淚,氣紅了臉。
他還是頭一回見著小將軍面色大變。
我自知羞愧,有意不往阿兄面前多待。
直到長至節這一日,被他叫進帳篷中。
「謝皎,你與我去云城買些食材。」
謝朗捏著一截碧色長帶,利落地束緊腰身,他拿過胡床上的狐裘,向我走來。
厚實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阿兄湊得很近,衣擺與我的就要碰到一塊兒。
我屏住呼吸,拽過他手中的系帶退了幾步。
「我……我自己來。」
「嗯,外邊兒雪大,若是著涼了,我不好與父親交代。」
我垂著頭系好大氅,亦步亦趨地跟在謝朗身后。
黑灰色的皮毛暖烘烘的,大概是被爐子烘過。
我抬頭看向身前單薄的背影,勾住了他的尾指。
「阿兄,你不冷嗎?」
「我并不覺冷。」
「噢。」
他的指節分明是涼的。
我伸開手掌,包住了謝朗冰涼的手指。
「阿兄,雪地里很滑,你不要甩開我的手。」
謝朗身形微頓,輕咳了兩聲。
「我并無要甩開你的意思。」
我唇角勾起,專心地踩著腳下綿綿的雪層。
「謝皎。
「走我走過的地方。
「別把鞋襪踩濕。」
我訝異地抬起頭,謝朗明明是背對我走在前面的,卻像身后長了眼睛一般。
我踩進阿兄在雪地里留下的腳印,比我的鞋大了一圈,剛好夠容納在內。
11
城內熙來攘往,我與謝朗買完肉和面人才少了些。
茶館前的鋪子香氣四溢,在漫天大雪中飄著熱騰騰的白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