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這絲鮮活氣,許是因為今晚的月掛上了柳梢,花市的燈火比白日還要亮堂,我心中生出幾分酸澀的味道。
我捏緊了手中提著的花燈,猛地上前了一步。
「阿兄……和爹爹……即刻便要走了嗎?」
「嗯。」
謝朗輕聲應了我。
我垂眸盯著腳下的青石磚,說了一句保重,便提著花燈,越過比我高一頭的謝朗。
肩上卻突然傳來溫熱的堅硬觸感。
謝朗的指骨扣住了我的肩膀。
在我怔愣之際,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微啞聲線從頭頂傳來:「謝皎,元夕快樂。」
元夕快樂。
這是謝令方帶我來謝府后,每逢節日,都讓阿兄祝小月兒妹妹快樂。
禮節也好,客套也罷,一晃卻已然四年如此,我不知為何,心里悶悶。
「此去要多久?」
「短則半歲,久則大暑歸。」
我轉過身,仰起頭尋謝朗的眼睛:「阿兄,愿你和爹爹這一戰,彎弓辭月,插羽破天。」
謝朗盯著我,那雙眸子黑亮,像細碎的星。
灼燒了我的面龐。
我有些懊惱,轉身跨步走進了后院。
那晚我躺在床榻,聽著行軍聲漸行漸遠,一夜無眠。
3
誰也未曾想到,謝令方和謝朗這一去,耗了整整兩年。
他們父子倆走后,偌大的謝府只余我與阿娘。
我從年中等到暑日,只聽得邊關戰事仍是嚴峻。
而我也十八歲,到了及笄的年紀。
舉行笄禮那日,來了兩位意料之外的賓客。
三皇子鄭忻與吏部尚書的長子周曜帶著禮到了謝府門口。
阿娘出去迎接時,我正在東屋內拆謝朗寄的家書與簪。
這是阿兄寄的第一封信。
我細細從頭讀到尾,忽然在一塊黑色墨團旁邊,看到了一句被筆墨幾番涂改過的話:
「謝皎,及笄快樂。」
從北境快馬加鞭送信,最快也得耗一個七曜。
謝朗這封家書卻剛剛好在我笄禮當天送達。
我微微握緊了手中溫潤的白玉簪,不由得想起了行軍前,在漫天祈燈的前院里,肩上傳來的阿兄手心的熱度。
外頭的贊者已經喊了起來:
「請笄者——」
我匆忙合上信紙前往正廳。
三皇子瞧見我,淡笑著說道:
「謝妹妹倒是真長大了。」
我彎身對他行禮,垂頭時右側一道炙熱的視線讓人難以忽視。
我悄悄向那處覷了一眼。
周曜的目光直勾勾的,毫不避諱,發覺我偷看他,對我咧了咧紅唇,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像是下一秒就撲過來將我吞吃殆盡的年獸。
我心中升起怪異的感覺。
這絲怪異在禮畢之后慢慢顯現。
阿娘與謝府上下送走一眾賓客后,只剩下鄭忻與周曜坐在大廳內的紫檀雕花凳上。
鄭忻還是那一副言笑晏晏的樣子:「謝夫人不必緊張,本宮今日來,一是為好友之妹送上賀禮,二是牽一段頂好的姻緣。」
「什麼頂好的姻緣……」我心急欲站起來,被阿娘按下了肩膀才回過神來。
三皇子說完,周曜便彎身向阿娘的方向拱手:「謝伯母,阿曜知道皎皎妹妹還小,家中或許不舍,阿曜也并不著急,只是對皎妹的情意既生,望能得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下今日也是得了家父的首肯才敢前來,不日父親便會登門拜訪。」
周曜年紀輕輕,卻懂得了借勢施威,先是三皇子做媒,后是吏部尚書親自上門,讓阿娘只能搬出戰事來。
「你與元耿同窗三年,你的品性我自然省得,只是……如今邊關戰事未定,將軍歸期不明,小女的婚配我一人如何能做主,也斷然不敢排在家國戰事之前。」
周曜似是早有預料,掀開眼皮淺笑,笑意卻不及眼底。
「謝伯母所言也是阿曜心中所慮,阿曜愿意等到謝將軍平定北疆歸來之時,再行嫁娶之宜。」
……
阿娘終究是落了下風。
或者說,謝府可以拒絕姻親,卻難以拒絕皇權之下的聯姻。
禍從不單行。
謝令方在北境不知為何一改保守的戰風,只身入敵營。
中了敵軍的詐,生死難明。
4
消息傳來謝府之時,我看到阿娘恍惚失神的模樣,胸中悶痛。
自來謝府之后,阿娘的臉上鮮少有過這樣的情緒,與煙柳巷里的那個阿娘,已經是兩段毫不相干的人生了。
而我是她前后半生最大的牽掛。
我默默替阿娘掖好被子,在子時翻過了謝府的墻,拉開火折子,走到一處巷口。
那里赫然立著一個高挑的人,身影被他手中的提燈拉長,傾斜在我的腳下,宛若夜間出行的鬼魅。
將我牢牢籠罩在內。
我站在原地,僵硬地挪開錦鞋,盯著那一雙黑亮的眼睛:「周曜。我愿意嫁你,你別再逼謝府了。」
對面的男人穿著夜行衣,慢慢拉下遮臉的黑紗,露出一張精致明媚,少年氣十足的面龐。
和他的黑心腸簡直判若兩人。
周曜扯了扯唇:「過來。」
我的腳像是被石磚吸住,竟一步也邁不開。
他輕輕嘆了口氣,向我走來。
下一秒天旋地轉,我被他緊緊扣在懷里,提燈和火折子都跌落在地,滾得遠遠的,本就昏暗的巷子失去了照明,變得滿目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