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蘇醒后,他爸對他說過唯一的話。
也是在他去世前,父子倆之間的最后一句話。
內疚,自毀,贖罪。
高中的程星回活在一場又一場車禍的噩夢里。
班上的人討厭他。
朋友漸漸疏遠。
老師拿他當反面教材。
他們說,程星回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再也回不去了,他已經沒法救了。」
「他算是毀了。」
所有人都放棄他了。
直到那天放學,下著暴雨。
有只小貓被沖到河里。
程星回想都沒想,跳下去救貓。
貓就上來了。
人留在河里了。
程星回就這樣,死在了他永遠出不來的那個夏日暴雨的回家路上。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而死。
小貓不會說話。
雨水也不會說話。
他們說:「雨天別去河邊。」
他又被當作了反面教材。
葬禮上,只有他奶奶來了。
草草了之。
如果我們曾經一起上學。
如果我們在一個班里。
我是不是也會聽見他的名字被無數次地叫起?
每次叫起時,都會下意識在人群里尋找他。
「程星回。」
他轉過頭看我時,額前的碎發落在黑眸前。
「別哭啊,方芋。」
他的聲音很溫柔:「我沒辦法抱你。」
15
高考那天,我是一個人去隔壁學校考試的。
我媽要陪我弟去動物園。
「中午你自己隨便買點包子吃。」
她塞給我十塊錢就走了。
學校門口,擠滿了送考的家長。
有人鼓勵,有人陪伴。
進學校,找到自己的班級,蹲在角落里最后一次翻筆記。
進考場,拿起準考證。
出考場,穿過擁擠的人群。
我都是一個人。
直到騎自行車經過我的學校。
「方芋!」
我停車,抬頭看。
一個班的鬼怪站在天臺上朝我揮手。
「方芋!加油!」
「方芋,你是最棒的!」
我很怕鬼。
我很怕黑。
我很害怕沒有人站在我身邊。
我朝他們揮手。
但我啊,好喜歡他們。
不被這個世界愛著的人,十分溫柔地愛著我。
高考結束。
我超常發揮,成績遠遠高過林觀南,考上了北京的學校。
班主任對我說:「老師沒看錯你啊,我一直覺得你是班上最好的黑馬。」
走出教師辦公室的時候,林觀南在走廊將我攔下。
「為什麼不報省會大學?」他問我。
「林觀南,」我一臉真誠地說,「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走回班上的時候,同學們都在議論周安安申請不上名校的事情。
「本來十拿九穩的,但是被舉報了。」
「聽說是作品集出了問題。」
「那她怎麼辦啊,她又沒參加高考。」
周安安將之前霸凌我的時候拍下的照片做成攝影集,從毆打的傷疤到痛苦的表情,再將它概念包裝,做成「反對校園霸凌」的作品集,拿去申請名校。
她在項目介紹里堂而皇之地說:「作為校園霸凌的親歷者,我十分明白其中的痛苦,所以我用這種形式記錄下傷痛,希望引起大家的關注。」
這件事是唐思思和我說的。
舉報信也是她幫我寫的。
她說:「作惡者其實遠比受害者更清楚明白其中的苦痛。」
考上北京學校的事情,我沒有和我媽說。
我怕她篡改我志愿。
我怕她毀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在奶茶店打工攢路費的時候,有一對父母找到了我。
那個阿姨,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長得和曉曉特別像。
「你是方芋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
「這麼說有些冒昧,但是你認識段曉曉嗎?」
她話音未落,眼眶已經紅了。
她說,她想要資助我。
曉曉一直托夢給她,說她有一個很好很好的妹妹,要去北京讀書了。
「我剛開始以為又是自己白天胡思亂想,但是她把你準考證號都報給我了,還和我說,你一定能考上的,讓我到時候去學校查就知道了。」
曉曉媽媽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曉曉了。
「謝謝你。」她對我說,塞給了我一盒蛋黃酥。
那是曉曉最喜歡吃的。
我和他們告別。
直到走到路口,她還回頭看我。
她說,如果曉曉還活著,估計現在和我一樣高。
16
最后一次回校的時候,我回望高二走廊的教室,想起去年的自己。
那個看不到明天的自己。
走回教室, 班上鬧哄哄的。
拍照留念,擁抱告別。
我還是一個人。
沒有人來找我搭話。
「怎麼來得這麼慢啊。」
教室后排,唐思思向我抱怨。
「曉曉都快把你帶回來的蛋黃酥吃完了。」
一群鬼圍著我,嘰嘰喳喳。
「暑假你打算干什麼呀?」
「去旅游吧!」
「再也不用寫作業了, 可以通宵打游戲了。」
「把之前想看的劇都看了吧!」
「芋芋啊, 你怎麼不說話呀?」丸子頭問我。
我抬頭, 看向他們。
卻只看到教室里互相擁抱的同學。
「我看不到你們了。」
我只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卻看不到他們的魂魄了。
系在我脖子上的紅繩正在一點點透明。
教室里是歡騰的祝福。
我卻看不到我想見的人。
直到丸子頭小聲地哭了起來。
「別哭啊。」段曉曉說,「說好了不哭的。」
課桌前排,林觀南在大家的慫恿下,擁抱了周安安。
他為了掩飾自己對周安安的感情,擁抱了班上所有人。
現在, 只剩下我。
他朝我走來。
「芋芋,接下來的路我們沒辦法陪你啦。
」
唐思思的聲音就在我身邊, 「帶著我們所有的美好祝福, 去上大學吧,去你那個閃閃發光的未來吧。」
沒有未來的人。
永遠被困在十幾歲最灰暗的校園生活里的人。
把所有的勇氣給了我。
讓我走下去。
「去吧,程星回。」
他們用盡所有魂魄的力量,讓他穿進林觀南的身體里。
真實的體溫。
真實的臉。
我看見了,那個十幾歲張揚肆意的程星回。
他緊緊抱著我, 對我說:「畢業快樂, 方芋同學。」
17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他們。
大學畢業后,我回過一趟家。
我忽然想起, 程星回曾經和我說過:「城南的書行巷,有一家推車餛飩很好吃。」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是位老奶奶推著車再賣。
我要了一碗餛飩。
喝湯的時候, 看見有只小貓一直蹭在奶奶邊上。
它脖子上系著一條紅繩。
旁邊的人說,這只野貓已經陪了奶奶很久了。
我小聲喊了一句:「程星回。」
貓沒理我。
也是,怎麼可能呢。
我心里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 經過學校,我抬頭看見那一角天臺。
傍晚歸家的飛鳥劃過淡藍色的天空。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我不是被一個死去的男孩救贖。
我是被所有困在那片校園里的、沒有未來的孩子救贖。
他們是在救那個曾經找不到歸途的自己。
-完-
燈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