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樂見我不語,抄起桌上的朱筆遞過來。
我一時錯愕,照本朝規矩,皇帝上朝須得有人隨身侍奉,執朱筆記錄瑣事。
執朱筆者,可與天子并行,只是甚少有宦官能居此高位。
我恍然接過,鐘樂在我接過朱筆的掌心輕輕一撓:
「你心中所怨,我心中有數,定不會委屈了我的劍霜公子。」
我躬著身隨鐘樂上了朝,宦官帽兩側連著一條串珠帽帶,隨著步伐在眼前晃,
就像我此時七上八下的心情。
晃動中,我瞧見朝堂之下的群臣,轟轟然拜倒一片。
唯有戰功赫赫的燕國公立于其中,只俯身行了軍禮。
「圣上萬歲。」
「眾卿平身。」
鐘樂扮作鐘玨端坐朝堂,舉手投足竟與先皇威儀無二,與昨夜嬌媚判若兩人,好似演練過無數次。
是昔日的紈绔太子鐘玨不曾有過的天子氣派。
燕國公直起身,目光落到我身上時登時怒目,鷹視狼顧地打量著,在我頭頂的宦官帽上游離片刻,后又不屑地嗤笑一聲,在寂靜的朝堂上格外突兀。
「燕國公有事?」鐘樂幽幽開口。
「臣有本啟奏,陛下上朝,怎可讓個稚嫩閹人伴駕?豈不有失威儀!」
朝臣紛紛側目,稀稀拉拉地竊耳私語。
沒人知道,我這位低賤的宦官正是他們前陣子還在夸贊的「劍霜公子」。
身為禮部侍郎的父親對上我的視線,嘴唇囁嚅半晌竟說不出話來。
他一向自命清高,如今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伴上閹人,不知作何感受。
想起在江南時,母親曾給一位在宮里待過的老太監一碗粥喝,被父親橫眉冷對了許多日子。
喝粥的那個碗都摔了,說閹人碰過的東西,臟了他讀書人的門楣。
燕國公咳了兩聲,群臣登時鴉雀無聲。
「不知禮部尚書怎麼看?」
父親看著我的目光從錯愕到內疚變了幾變,最后變作了不堪和嫌棄。
上前拜倒,顫抖地開口:「按本朝律法,伴駕之人須得文韜不輸舉子,武略可護天子,一個閹人,確實有些不妥……」
曾經朗聲說「我兒冠絕京都」的人,如今也只叫我閹人,真是首鼠兩端。
指甲掐入掌心,我極力控制著滿身恨意,覺得這場面好不可笑。
如今這場面,不知是鐘樂存心給我難堪,還是另有打算。
「若朕執意如此呢?尚書大人可是想效仿濮陽太師?」鐘樂悠悠開口,打斷他的話。
鐘玨做太子時便紈绔暴虐不堪,曾招了官妓在太子府夜夜笙歌。
濮陽太師上朝彈劾,下朝時便失蹤。再找到時,濮陽太師淹死在了宮外的一處糞坑中。
我當日還隨著人群去瞧過,輔佐兩朝天子的太師口鼻滿是糞水,不忍直視。
在燕國公攜幾位元老朝臣扶持下,竟也無人再敢彈劾太子荒淫無道,鐘玨太子之位才越發穩妥了。
【6】
如今鐘樂扮作鐘玨提起濮陽太師,自是震懾了這些首鼠兩端的庸臣。
想來,也能讓燕國公等人心安了。
畢竟鐘樂登基以來,處理朝政日漸英明。
半年前,曾聽燕國公與父親說,如今即位的鐘玨與做太子時大不相同,若長此以往恐影響大計。
只是不知,他們的大計如何。
堂下燕國公見提起濮陽太師,登時變了變臉色,輕擺了擺手,周圍的朝臣紛紛歸位立好。
「臣妄言,陛下圣明。」父親見此也不再多言,伏地不起。
鐘樂輕哼一聲,撇了撇嘴,斜斜地輕挑眉峰,
像極了那個紈绔的鐘玨,也難怪偽裝多日并未有人察覺。
有了燕國公的帶頭,眾臣不再多言,只將奏折遞了上來,早朝很快結束了。
我隨鐘樂回到御書房,屏退了眾人翻看著收回來的奏折。
「為綿延皇嗣,該早日選秀。」鐘樂翻開燕國公的奏折,看向我一字一頓地念著:「谷公公對此有何高見?」
我遞上剛沏好的茶,恭敬一拜:「綿延皇嗣,確是陛下當前要務,當提上日程。」
鐘樂不接茶,只順勢勾著我袖上的帶子,細聲低語:「后宮無人,只好勞煩你為朕費心了。」
茶盞翻了滿袖,濺在了攤開的奏折,「皇嗣」兩字在熱氣中化作一團墨點。
一連幾日,我都隨侍在鐘樂身側。
伴駕執筆之事無人敢再妄議。
陳公公那邊倒是閉緊了嘴,只說我是個剛進宮的太監。
燕國公看了凈身冊子,倒也不再多問。
可我與天子朝夕相伴、夜夜笙歌,難免過于惹眼。
后宮不少人議論,紈绔太子鐘玨即位后不好女色好男風了。
鐘樂頂著鐘玨的身份也不多言,任由這謠言傳到前朝。
祈請將我處置以正朝堂之風的奏折紛紛遞了上來,屬燕國公的奏折最多。
漸漸地,勸諫之言從一摞一摞的奏折變成了朝堂上的死諫。
我只立在一旁,聽著那些老臣在諫言中帶著對我不堪入耳的咒罵,眼觀鼻,鼻觀心。
「臣附議,宦官伴駕已是不妥,此人惑亂君心更是重罪,當賜剮刑,以正朝綱。
」
父親的聲音刺入耳膜,就像當初他醉酒時自豪地說「我兒冠絕汴京」一樣。
擲地有聲,直刺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