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本就寂寥,自春枝走了,每日嘰嘰喳喳的春紅也消停了。
臘月二十阿娘歸了家來,也將最終的結果帶了回來。
「你二叔判了斬立決,陛下圣明,只將你阿爹的官擼了去,其余阿娘也不知,只這事兒暫時連累不到你,游家要休妻,南笙已歸了南家,老太太原還硬撐著,聽了游家的事兒就中風了,現如今躺在炕上動彈不得。家中下人散了大半,南笙竟讓你回去,阿娘知她心思,沒應,如今也沒人敢硬掰扯出什麼大不孝的事兒來,阿娘如今想通了,面子如何不重要,只要自己個兒過得好就是了。」
這年我們在莊子上過了年,我同南家的牽扯,似只余下個姓了。
游家將南笙休了,南笙生的女孩兒留在了游家。
她走時將嫁妝全帶走了,沒給那孩兒留下一星半點兒,世間的各種情分,原是這樣經不住考驗。
我是個庸俗極了的人,到了何時,只管顧著自己。
21
這年初二,原是要去舅舅家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阿娘說不去了,我們便待在了家中。
沒什麼親戚,我坐在榻上做針線,春紅在打絡子。
我針線尚可,年前就說要給阿娘做件斗篷的,拖到了如今,南家的事兒有了說法,心里安穩了,才又拿起了針線來。
只才將斗篷裁出來,阿娘便歡天喜地地進來了。
我已很久都不曾從阿娘臉上看到這樣的笑了,久得我都忘了上次見阿娘這樣笑是何時了。
「阿樓,你猜方才誰來了?」
阿娘的語氣里帶著發自內心的歡快。
我搖搖頭,我真不知。
「是你舅母,她使了海哥兒來給我們拜年了。」
阿娘說著,竟俏皮地沖我眨眨眼。
海哥兒全名叫許瀚海,是我二舅母的家的二郎君,比我小一歲。
十七歲時考了個秀才,我外翁因著這事兒,在家擺了三日宴。
許家好幾代都是武夫,好不容易出了這樣一個秀才老爺,自然是祖宗一般的供著。
瀚海除了讀書,是個什麼也不會的郎君,他身邊伺候的小廝就有三個。
二舅母看他,眼珠子一般。
他身邊連個伺候的丫頭都無,就是害怕海哥兒單于男女之事,耽誤了讀書。
二舅母竟然會讓他在年初二來拜年?
看阿娘模樣,二舅母莫不是要讓海哥兒娶我?
我臉上一訕。
「你二舅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脾氣倔,可心底是好的,你外翁舅舅皆是自家人,嫁去了不知比旁家要好多少……」
阿娘將嫁進舅舅家的好處說了千千萬,我只低頭聽著。
道理我都懂。
「阿娘,此事便作罷吧!我還不想嫁。」
我輕聲說道。
我自幼便沒什麼主見,在家聽阿娘的,在外也聽阿娘的,吃穿用度皆是阿娘安排好了的。
除了對吃分外執著些,在從未對阿娘說過一個「不」字。
可這事兒不行,嫁到舅舅家不行,海哥兒只是個弟弟,我不能嫁他。
阿娘驚訝地看著我,似沒想到我會拒了此事。
「胡說什麼?好好的女孩兒不嫁人怎能成?你已蹉跎了這許多年,在……」
「阿娘,你是如今快活還是在南家時快活?可見嫁人這事兒也不是樣樣都好的。」
我打斷了阿娘的話。
「你是去歲見的海哥兒吧?都一年了,他如今也長高了,人也壯實了,說話做事已很有些章法,你莫著急拒了,待過些時日,見一面再說可好?」
阿娘溫聲問我。
我在心里嘆氣,終是點頭應了。
他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嫁他,我心知肚明,不過敷衍阿娘。
阿娘又重新快活起來了,說起今日的吃食來。
我放下手里的針,親自去了廚房。
很快到了上元節,京中有燈會,阿娘將我收拾打扮了一番,帶我進了京。
二舅母早就使了人在城門口厚著,進了城就往舅母家去了。
家中人都在,只看我已同往日不同。
我只裝作不知曉,同往日無異。
天擦了黑外翁就將家中一眾孩兒趕了出來,讓我們看燈去。
走著走著就余下了我同海哥兒兩個,他確實如阿娘所說長大了許多,只眉頭時時緊鎖,似有萬千心事無處訴說。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也不開口。
看燈的人這樣多,我年年都看,已沒了初始時的樂趣。
人間煙火氣,這樣繁華熱鬧,可似都同海哥兒無關。
22
一年前我去舅舅家,因閑來無事翻書來讀。
是一本《尚書》,許家除了海哥兒,這樣晦澀難懂的書誰還會讀。
只書中夾著一張小紙片,紙上書這樣一段文字:「四海之內,美人亦甚多矣,聞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趨王。臣亦猶曩臣之前所得魚也,臣亦將棄矣,臣安能無涕出乎?
吾心同龍陽君,甚是彷徨無措,不知君又如何?」
是海哥兒的字跡無疑。
看樣子是他寫給那個郎君的,只不知他同那郎君如今如何了?
龍陽之好自古有之,有些豪富之家亦豢養孌童。
可若是想有個結果,怕是不能了。
我不愿說破,可叫我嫁他,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我看著海哥兒背影,他越走越遠,不曾回過一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