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那很好,有門手藝在,到了何時也不怕餓肚子。」
17
他沉默著,我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
可他還是開了口。
「你阿娘給你尋到合適的人家了麼?」
我回頭看他,他在看天,似問的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那日他坐在柳樹后,果然將我同春紅的話全都聽去了呀!
「并不曾。」
「那為何如此開懷?」
「手掌就這般大,握不住的東西太多了,若日日傷春悲秋,日子還怎麼過?」
我伸出手掌給他看。
他低頭瞧了許久,又溫溫吞吞地笑了。
「你將那石頭刻成章了不曾?送沒送給你長兄?他可還喜歡?」
「嗯!他很喜歡。」
「如此便好,我得了你一枚好印章,占了你的便宜,若是你送的人不喜歡,你便吃了大虧了。」
「我并不曾吃虧,那枚印章是那用一塊上好的原石換得的,且你買那塊石頭的價格比我刻那枚印章的高出許多。」
「可是要刻好一枚印章,是要花費許多時間同心思的,那些豈是能用銀錢衡量的?總之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就是了。當日也沒問過那印章是不是你心頭所愛,我看著喜歡便換走了,如今是該好好謝你的。」
「不過小玩意罷了!我也不會旁的。」
「一個會刻章的泥瓦匠,已然是很厲害的了。」
他又沉默著不說話了。
「不過看郎君衣著打扮,家里日子該是不錯的,為何偏生要做個泥瓦匠呢?」
「曾有段時日,家中十分艱難,我家中大妹一力支撐著,最初住的是倉房,后來又租了旁人家的小院子,那房子不大好,日日漏雨,她便要時時上屋頂去換瓦片,有一次從房頂摔下來斷了腿,過了半年才好些。
她只緩了幾日,又為家中的事情奔忙,后來就落下病根了,走路久了腳腕便會腫痛。
后來日子好了,幼妹同我們說起,我想著若是自己會修房子了,不論日后日子如何,再不濟我也能做好這些事兒,總能讓家人有片瓦遮身。
待我真的學會建房子時,家中的房子卻再也不漏雨了,也不用我操心修建。我也沒甚長處,也就安心做起了泥瓦匠。」
我轉頭看他,他望著天空,嘴角是個溫柔又傷感的弧度。
「她們很好,你也是個頂好的郎君。」
我是真心實意這樣覺得,你看他是個心底多麼柔軟的郎君?
「是嗎?」
他看著我問道。
我點頭。
想問他娶妻否,亦想問一問他的名字。
可是知曉了又能如何呢?他這樣的年歲,孩兒都該好幾個了。
問了也是徒增煩惱,我們此刻能坐在一處這樣坦然地說話,也是因著彼此是陌上人,或再也不會見的關系。
有時候就是這樣,因為足夠陌生,才顯得格外安全。
「你何時歸京?」
「還不知,家中一堆污糟事,我同阿娘出來躲清靜的。阿娘若是不想回,我便陪她在此處待到天荒地老也是好的。」
18
「你不嫁人了麼?」
「嫁人有什麼好的?若是運氣不好嫁給我爹這樣的人,還不如剪了頭發做姑子去,至少還落得個清凈,怕只怕我管不了嘴,庵中若是讓吃肉,那便沒什麼不好的了。」
我嘆氣道。
他看了我許久,撲哧一聲笑了,牙齒潔白整齊,有些憨,有些純粹。
我知道他不是笑話我。
「你這樣的女娘,是有大福氣的,日后定然過的都是頓頓有肉吃的日子,所以剪了頭發做姑子的事兒,日后就莫要想了。
」
夏日的風從未像今日這樣的和煦過,吹得人似要醉了。
不知道說的什麼,不覺西邊已是一片深紅。
我玩笑說要請他去家中吃頓飯,他笑著搖頭,說京中還有事,要歸的。
我看著他遠去,他腿長,走得不快,一回頭卻已經走得很遠。
我站在樹下看著,他已走出了很遠,卻又回過頭來沖我揮手。
我咬唇站著,終究還是沒忍住,往他的方向跑過去,他見我來了,便停下了腳步看著。
我在離他約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約是走得太急了,心跳得厲害。
又約是我的模樣太癡了,他愣了一瞬。
「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字九卿,日后若是還能見,你叫我三郎或九卿皆可。」
他笑著說道。
「好,若是還能見,我便也雕個物件兒送你。」
他點點頭,這次再也沒回頭。
春紅來尋我時,我還在路邊站著,不為什麼,什麼也沒想,就這樣站著。
他去的地方,好似是個我一眼看不到的遠方。
可我今日卻知道了他的名字。
晚間不論阿娘如何阻止,我還是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飯。
日子靜悄悄又急匆匆地跑過,枝頭的柿子紅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也如期而至。
我得了一塊不算頂好的玉石,用了半月刻成了一塊圓形的玉牌,云紋裝飾,只刻極簡單的四個字「常樂未央」。
我想等再見到他時便一定要送他。
可是直到雪至,直到我將枝頭的柿子摘走了一大半,直到專門留給小鳥吃的柿子也被吃完了,他再也未曾來過。
像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夢里的人和事便也散了。
年底時阿爹親自來了,半年不見,他似一下子老了許多,身上穿的不知是何時縫的一件舊大氅,臉頰的肉微微下垂,眼角的皺紋深刻,鬢角竟生出了白發來,胡子拉碴,走路時再也不是一副裝出來的目空一切的嘚瑟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