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害怕地搖搖頭:「老祖宗不讓說。」
皇帝已極不耐煩,一腳踢在他的肩膀上:「哪來的老祖宗!朕怎麼不知道宮中還有個老祖宗?快說!洪喜去哪里了?」
小福子捂著肩膀,掙扎著起身跪好:「回……回陛下,老祖……洪公公陪薛相爺去了坤寧宮。」
殿中倏然一靜。皇帝的聲音輕得不可思議,像極了風雨欲來前的最后一絲寧靜:「……朕好似沒聽清,你說洪喜陪著誰?」
小福子眨眨眼,一臉懵懂:「回陛下,是薛重,薛相爺。」
砰的一聲,皇帝一腳踹翻身前的幾案。
案上的器物擺件丁零當啷散了一地。
宮人霎時跪了一地。
連覺慧大師都屈膝跪在地上,手不停捻動佛珠,嘴唇無聲翕張。
我也從善如流地跪在地上,垂下脖子,做出順從的姿態。
皇帝面色鐵青,嗆啷一聲抽出侍衛腰間的劍,劍鋒雪亮。
「好個洪喜,好個薛重,在朕的后宮隨意來去,對朕的禁令視若無睹,他們眼里還有朕嗎?!」
「朕的天下,何時姓了薛?!」
「朕這就去宰了這幫吃里扒外的東西!」
15
皇帝點了數十御林衛的人,怒發沖冠地走了。
延慶宮內一片狼藉。茯苓哭著撲倒在款冬身前。
小福子也一改畏縮懵懂的模樣,惶急地跪到款冬身邊,支棱著手,想抱又無從下手。
他張了張嘴,還沒出聲,眼淚就嘩嘩流下來。「款冬姐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前兩天不還好好的嗎?」
「你教我的話,我都說了,你不是說過了今夜,我們就解脫了嗎?」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不要小福子了嗎?」
我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了,哽得難受。
款冬躺在地上,雙眼望著房頂,血痕斑駁的臉上,帶著快意的笑。
她四肢無力地癱在地上,一道道赤紅的傷口像從身體內部長出的荊棘。
以身作壤,滋養出足以致命的尖刺。
我低聲喚了一個小太監,吩咐他去側殿將張文景叫過來。
太醫是早就備下的,為此張文景還專門跟太醫院告了假。
原本計劃戲演完了,皇帝走了,就能及時給款冬治傷。
崔桓下手有分寸,款冬身上的傷雖看著嚇人,卻并不致命,多養些時日總能恢復。
只是沒想到款冬的恨意如此決絕,竟然不惜咬斷自己的舌頭,也要拖洪喜和皇后下水。
覺慧靜靜立在角落里,目光復雜。眼神中有悲憫,有快意,也有深沉的愧疚。
我走近覺慧,雙手合十,行了個禮:「多謝大師今日出手相助。」
覺慧側身避開:「娘娘折煞,小僧六根未凈,此番受勇毅侯相邀,也只是為一己私欲。」
很少有人知道,云間寺的覺慧大師出家前還有個妹妹。
兩人幼時遭逢家變,父母親族俱亡。
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一路從禹州逃難到京城。
然而京城居,大不易。
對兩個年幼的孩子而言,憑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于是兄妹依依惜別,拉鉤約定日后再見。
哥哥冬云進了云間寺做了和尚,妹妹冬雪則入宮當了宮女。
后來冬雪因為模樣出色被洪喜看中,強行納入房中,沒過多久就被生生折磨死。
死時形銷骨立,躺在柴堆里喃喃嚷渴。
款冬給了她一碗水,她卻沒喝。
后來才明白,她喊的是哥。
洪喜的院中有塊花圃,里面牡丹開得極盛。
冬雪和其他幾位苦命的女子,就靜靜躺在那里。
我不知說什麼好。
窗外冷月高懸,清暉熠熠。
這樣美的月色下,不知又有多少性命無聲消亡。
16
一夜之間,前朝后宮起了大震蕩。
薛皇后被廢,遷入冷宮。
薛重被免去宰相一職,貶謫至戰亂不斷的北境小城,做七品縣令。
相比之下,皇帝身邊的大總管身死的消息,都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了。
一卷草席,一輛破車,洪喜大概做夢也沒想過,他的最終歸宿會是城外亂葬崗。
我想起他那日囂張的牡丹和腌臜物的言論,不由搖了搖頭。
海中花還在,常青樹卻倒了。
朝堂后宮兩位大人物的同時倒臺,打得薛家措手不及。
壽春郡王哭天搶地跑來找皇帝求情,試圖用父子親情換回薛家的榮光。
卻在宮門口被侍衛攔下。
御林衛的首領一臉為難:「壽春郡王,您請回吧,陛下說了不想見您。」
壽春郡王半點沒猶豫,掀起袍子直挺挺地跪在宮門前,絲毫不在乎周圍臣子宮人們詫異的眼神。
雖然殘虐,但他不蠢。
薛家是他面對其他皇子時的最大底氣,保不住皇后和薛相,他斗不過背靠貴妃和勇毅侯的雍王。
與大業相比,一時折辱算得什麼。
消息傳進宮的時候,皇帝正在給我腹中孩兒取名字。
聽到侍衛匯報,他一把丟下手里的筆,冷笑一聲:「他愿意跪就讓他跪著。」
我放下手里研磨的墨碇,柔聲細語:「陛下,還是見見壽春郡王吧,父子哪有隔夜仇。」
「郡王性子倔,不懂您的苦心,您慢慢教就是了。
眼下日光暴曬,郡王熬壞了身體,最后心疼的還不是您。」
皇帝默了默,嘆道:「他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朕也就不必這麼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