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宮中采女那日,我隨身只帶了兩樣東西。一瓶海水。里面有六十九條不曾瞑目的亡魂。一顆南珠。是我親手剖開父親的肚子取出。
1
世間珍珠分九品。
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
天下最好的南珠,在合浦。
合浦最好的珠子,在海珠村。
太子風雪迢迢趕到我們的村子,只為尋找世間最好的南珠,為天子賀壽。
這一年冬天,合浦罕見地雨雪交加。
池水結冰,樹木折斷,寒風凜冽,而村子里的人仍被迫下海晝夜采珠。
深海處的南珠品質更佳。
太子不顧采珠人死活,命人將石頭系在珠民的腳上,深入海里七百尺。
六十九位青壯入海,最終只有一位生還,手里捧著太子心心念念的頂級南珠。
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太子帶著南珠心滿意足離開,而我的父親連半天都沒能挺過去。
他死的時候雙耳滲血,眼睛圓睜,五臟六腑盡數破裂。
太子在敲鑼打鼓聲中走了。
海珠村卻家家揚起白幡。
除了父親,其余人均葬身海底,連尸骨都未曾留下。
對門的王大娘,辦完喪事后干脆利落地撞死在兩個兒子的空墳前。
老實敦厚的一家人,就此絕了戶。
而她家,并不是唯一。
我沉默著在父親的牌位前磕了三個響頭。
我死不得。
死人的正義,得靠活著的人來伸張。
我將搜羅來的殘品珍珠用搗臼碾碎,研磨成粉,敷滿全身,日日不斷。
直至將一身漁女特有的蜜棕膚色養得雪白瑩潤,如珍珠一般。
隨后參加了京中為皇子們舉辦的選秀,成為一名皇家采女。
赴京那日,我去海邊裝了一瓶海水,隨身攜帶。
它時時提醒我,有人尚欠著六十九條人命債。
2
珍珠養出來的肌膚光澤,即使在一眾世家小姐中也極為出眾。
金鑾殿上,太子和雍王看我的眼神十分熾熱。
不過我的最終歸屬還要看御座上的人。
「把頭抬起來,給朕瞧瞧。」
我乖巧地抬起頭。
周圍響起一片輕輕的吸氣聲。
皇帝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半晌,良久才沉沉問道:
「太子和雍王,你更屬意誰?」
我的目光柔柔地落到雍王身上,他身體不由得前傾。
我又含羞帶怯地看向太子,他的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
皇后輕輕皺眉:「陛下,這于理不合,小小采女,能被太子看上,是她幾世修來的福氣,哪里由得她挑?」
貴妃掩嘴輕笑,美眸流眄:「皇后娘娘,話可不能這麼說,太子是一國儲君,理應胸襟開闊,我瞧雍王很是喜歡這個采女,太子不如謙讓一下自家兄弟。」
我置若罔聞,從懷里掏出一枚渾圓無瑕的九品南珠,捧于手心,高舉過頭頂。
含情脈脈地望向御座之上的皇帝:「玉珠仰慕陛下已久,愿獻南珠,常伴左右。」
既然太子為了承襲皇位,輕易毀掉我珍愛的一切。
那我偏要毀掉他最珍視的東西。
3
我為皇帝獻上一顆九品的南珠,品質比太子賀壽時進獻的那枚還要好。
這枚百年難得一見的珠王,是我親手剖開父親的肚子取出的。
合浦之人習水善游,為應付官府無盡的盤剝,逐漸約定俗成。
采珠人遇到頂好的珠子時,會蹲在水底將蚌剖開,然后將珠子吞入腹中。
這枚南珠之王,就是這樣,被父親吞入腹中。
我知道,他想讓我后半生衣食無憂。
可惜,我沒聽他的。
大道萬千,我選了因果輪回,荊棘叢生的那條。
這枚沾著我父鮮血的南珠,助我敲開了皇帝后宮的大門。
我憑一身珠玉般瑩潤的雪膚令皇帝神魂顛倒,夜夜流連。
短短數月,我從鄙賤的采珠女連跳幾級,獲封珍妃。
珍者,寶之美也。
皇帝對我的癡迷與愛重,惹得不少嬪妃眼紅。
宮中流言漸起,說我紅顏禍水,狐媚惑主。
伺候我的茯苓為我鳴不平,氣鼓鼓地勸我將這些事講給皇上聽。
我淡淡一笑,將目光幽幽投向坤寧宮的方向。
那里住著太子的生母,如今的后宮之主。
皇后娘娘。
正是她,提議太子親自去合浦搜羅南珠,以彰孝心。
4
初一,一眾嬪妃到坤寧宮請安。
皇后輕聲慢調:「妹妹一身肌膚當真晶瑩剔透,難怪陛下贊不絕口,不知如何保養?」
我態度恭順:「家母膚白,妾隨家母。」
皇后蹙眉:「如果我沒記錯,妹妹出身合浦,父親是四品知府沈知章,那宋夫人我也曾見過,不過是尋常婦人,如何生出妹妹這樣的絕色?」
我一怔,眼珠快速轉動幾下,將頭放得更低:「妾是姨娘所出。」
貴妃冷哼一聲,語氣輕蔑:「不但是個南蠻,還是個庶出女,也配與本宮列座?」
我羞怯地低下頭,柔柔一笑:「全憑陛下愛重。」
貴妃的臉沉了下去。
皇后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不再言語。
提著的心慢慢放下。
作為無依無靠的采珠女,我本沒有參選采女的資格。
于是我頂替了知府的女兒,以沈玉珠的身份入了京。
沈知府自然不是活菩薩,但他身邊有個叫艷娘的愛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