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寫這種肆意張揚的字體,筆鋒輾轉之處,全是他的怒氣。
那上面寫:【安得廣廈千萬間】。
這句他教過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聽說很有名。
今年春天,大雪連綿下了三個月,糧食絕收,我們下山劫道的時候,目之所及,全是災民。
打劫沒打劫到啥東西,反而在山腳賠上個粥棚,連送仨月的粥,把山寨老底兒都快搬空了。
聽路過的災民說,朝廷發了賑災糧,本來是可以幫他們渡過難關的。
哪承想,一道一道扒皮下來,分到他們手里的,就只剩下生蟲腐爛的麥糠了。
聽到這些的許慎行,把自己關在小書房里一天一夜,連口水都沒喝。
第二天出來,眼下一片烏青。
我可心疼了。
6
我逃難似的,又奔回老爹的院子。
老爹氣得大罵:「悠著點!別顛著我外孫子!!」
我充耳不聞,盯著老爹:「讓許慎行走!」
老爹愣了:「你發什麼瘋?」
「讓許慎行走!今天就走!!」
晚一天,我都會舍不得。
他是天上翱翔的鷹,被我捉到,剪了翅膀,丟在這尺寸的院子里。
我記得,來這里之前,他是連中兩元的人。
那應該是很了不起的人!
這樣的人,不應該待在山寨里,不應該每天從山前轉到山后,看青菜長得如何,看幼童會不會背《三字經》。
他有抱負,他聰明,他有屬于他的世界。
我耽誤了他。
我不能再耽誤他!
老爹皺著眉嘆氣:「你肚子里的娃娃怎麼辦?」
「您能養大我,我就能養大他!」
老爹又嘆氣:「那你怎麼辦!」
我啊,我繼續當我逍遙快活的二當家唄~
「就不能過兩年再……」
我搖頭,等孩子出生,許慎行就走不了了。
7
許慎行被套上麻袋的時候,比第一天來的時候還要震驚,還要掙扎。
「你們干什麼!林樂悠!你要做什麼!放我出來!!」
我摳摳鼻子,坐在我二當家的椅子上,八面威風。
「沒啥,膩歪了,不想要你了。」
我揮揮手,囑咐二黑把他扔遠一點,這輩子都別讓我見到他!
許慎行聲音嘶啞,憤怒得像頭獅子。
明明不能打還被套了麻袋,卻靠著力氣,讓一圈山賊近不得身。
「我不信!我不信!樂悠,我們二人拜了高堂,是一輩子的夫妻,你早上還說要我給你摘果子吃,我摘回來了,你……你把我松開好不好?」
他的手里,還捏著幾個紅果子,都捏變形了還不松開。
我嗤笑:「這山前山后的果子,我從小吃到大,缺你這仨瓜倆棗的?」
揮揮手:「趕緊帶走,趕緊帶走,多看一眼都嫌煩。」
「林樂悠!!你到底是為什麼!你不說原因,我就撞死在這!」
嘖,怪難辦的。
「其實吧,今兒下山,搶回來一個男的,那男的比你還俊俏……」
我看著那倔強的麻袋,隨口胡扯,扯著扯著,眼淚都笑出來了。
「許慎行你是不是死心眼?你當初也是被我搶回來的,我可是山賊!山賊換換口味,還需要原因嗎?」
許慎行釘在原地,他說:「樂悠,你不是這樣的人。
「你行事灑脫,卻最講道理。你不會做出這種始亂終棄的事。」
我生氣了,一腳踩上旁邊的椅子破口大罵。
「你才認識我幾年啊,跟多了解我似的,我就是朝三暮四水性楊花,不可以嗎?
「許慎行你是不是覺得我非你不可呀?你瞅瞅你,從上到下,除了那張臉,哪里比得上山寨里的人?
「就算你那張臉好看!我看這兩年多也看夠了!
「把他給我扔出去!!」
山賊們蜂擁而上,把許慎行纏成一個粽子,往外拖。
許慎行還在掙扎,都脫力了,還在那喊。
「結發銜環,永結百年!
「成親時你跟我說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林樂悠,我……」
嘶吼聲戛然而止。
許慎行軟綿綿地倒在山賊身上,露出二黑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手刀。
「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
二黑頂著我要撕人的視線,聲音越來越小。
「夜路可難走了,真的……」
8
許慎行被扔在很遠的一座小村莊內。
聽說,他憑著記憶又找了回來,一雙腳都磨破了。
只走到山腳,就被巡邏的山賊打昏,重新扔回去。
等他醒來,再尋過來,再被打昏,再被扔回去。
如此這般一個月,天天都是鼻青臉腫。
一個月后,他終于不再來了。
9
因為懷孕,我被我爹禁足,不許再下山劫道,只在寨子里安心養胎。
消息突然就閉塞了,日子也顯得格外漫長。
我只有在山后澆菜的大媽閑聊中,知道許慎行的丁點消息。
聽說,他順利到京參加今年的科舉考試。
聽說,他奪得頭名,皇帝親封狀元。
聽說,他身披紅袍,打馬游街,京城的好多貴女朝他扔花。
聽說,當朝的宰相有意拉攏,要把女兒嫁給他。
……
我捂著肚子自言自語:崽啊,看看你爹,多牛逼。
我不再打聽他的任何消息了。
我們兩個,在短暫的交匯之后,重新回到各自應該走的軌道上。
10
我此生都不會再見到許慎行了。
從他被扔出山寨的那天起,我無比堅信這一條。
直到今天,直到現在,新官上任的縣令大人,派出大批人馬,將我們山寨圍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