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復山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哪里有什麼閑心管我認沒認錯人。

一餐飯結束，人都走光了，只剩我和沈時還慢吞吞留在飯桌上。

我終于真正松下一口氣，摸了摸后背才發現衣服都已經被冷汗打濕。

沈時長腿一邁，就站在了我面前。

他雙手撐在我身側，居高臨下看著我，挑起一抹玩味的笑，語調散漫。

「夫人何必這麼害怕？」

我看著他滾動的喉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臟狂跳。

「你沒和方復山說那件事？」

沈時瞇起眼，輕笑了一聲，在這晦暗不明的光線下蕩漾開，有種說不出的曖昧。

他湊近我的耳邊，呼吸都噴吐在我的頸側。

「夫人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因為，這是獨屬于我和你的秘密。」

我的臉上漲紅，莫名其妙有了種偷情的錯覺。

5

不受寵的好處就是自由。

這恰恰也是這個時代最難有的東西。

方復山不在府中，沈時常來送涼茶，我和他變得很熟悉，熟悉之中，好像又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我們在府中可以完全來去自如。

我們一起去看京劇《霸王別姬》。

一片黑暗里，只有耀眼的白光打在舞臺上的戲中人，照在他們的喜怒哀樂，癡嗔愛恨。

看完后，我湊近沈時的耳邊，輕聲道。

「沈副官，你剛哭了？」

「沒有。」沈時面無表情地否認。

我摸過他下頜的淚珠，笑著問他，「那這是什麼？」

沈時繼續面無表情回答。

「汗。」

我忍不住偷笑。

天塌下來，都有沈時的嘴頂著。

但沈時這個人，我從來不信他是真的擺爛，甘于當這麼一個打雜的副官。

我曾經問過他有什麼抱負。

沈時當時懶洋洋靠在我房間的椅子上，不著調地回答。

「沒有抱負，混吃等死罷了。」

我立刻鼓勵他要勇于和命運作斗爭。

沈時彎唇笑了，眼睛在夜色里卻透出微光，笑聲像是從胸腔里溢出來，悶悶的。

「命運能奈我何，同樣，我又能奈命運何？」

我忍不住感慨，「別 emo 啊，沈副官。」

沈時半支起身子，黑色的眼睛望著我，眉頭微微皺起。

「什麼意思？」

我：「額……就是傷春悲秋的意思。」

話雖如此，沈時常常會連著半個月不來見我。

我問他做了什麼，他只是神色淡淡，敷衍我說。

「在睡覺。」

在睡覺，騙誰呢？

又不是睡美人。

我其實能看出來他和旁人的不同。

每次出門，只要路過乞討的小孩，他都會蹲下來雙手把紙幣放入碗中。

每次見到身處疾苦的百姓，他眼里的悲意都深不見底。

他也想改變這世道。

6

沈時不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和府中其他姨太太做伴。

這麼多姨太太里，我最喜歡六姨太。

六姨太名叫清婉，和我一樣，也不受寵。

她是留過洋的富家千金，卻沒什麼傲氣凌人的架勢。

和她那歲月靜好的名字相反，她獨獨喜歡講相聲。

在府中，她常常放聲大笑，給姨太太們講段子，表演口吞拳頭，演雙簧。

所有人都笑她瘋瘋癲癲。

可是我卻很喜歡她。

放到現在，她一定會是和我一起看各類解壓搞笑視頻的好閨蜜。

直到我和她熟悉后，我看見她的本子上寫得滿滿當當。

飛舞的板正的，字跡各不相同，只是都寫著同一個單詞。

「free」。

自由。

我怔了很久，突然明白了。

她曾是留洋歸來的千金，選擇如此，只是為了在這亂世中保命。

看起來瘋瘋癲癲，所以讓人不敢靠近。

搞笑女，在現代是個人自由的選擇。

清婉不是，她成為搞笑女。

是愚昧時代的束縛。

除了六姨太，和我關系最近的就是府中最受寵的年紀最小的十八姨太。

十八姨太叫常羽，年紀很小，才十六歲。

她出身于書香門第，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人也長得機靈乖巧。

因此方復山最喜歡她。

或者說是最喜歡帶她出席各種場合，可以不失體面。

常羽很愛讀書，進了府里也仍舊上學讀書。

我一聽讀書頭就疼，每次聽不到兩句就睡下了。

醒來的時候，常羽還在看那些書，不過我的身上多了一條毯子。

我漸漸也和常羽一樣開始相信，知識改變命運。

直到常羽上了大學。

常羽喜歡上了她的同班同學。

她要和方復山和離，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

后來，方復山從軍營回來了，所有人坐在位子上沉默著，不敢多說一句話。

只有常羽立在院子中央，背脊挺直，平靜地說自己要離婚，聲聲如青玉墜地。

方復山答應了。

我很為常羽高興，為她能走向自己的自由和愛情。

就在新年的前一天，常羽要走了。

走前她笑得眉眼彎彎，臉上滿是對未來的期盼，她拉著我的手很高興，和我提前說了「新年快樂」。

然后第二天……

我聽說常羽死了。

是被方復山的人暗殺的。

7

我突然就病了。

這次的病來得很嚴重，我連著很多天起不來床，連吃飯都要人喂。

要不是六姨太照顧我，可能還真就死在這里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慘白的天花板，總是會想起常羽走前那張笑得眉眼彎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