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跟他們爭,爭也爭不過,我已經忍了太多年,不差這些東西了。
去北京那天,爸媽到火車站送我。
許騰龍垂著頭站在旁邊,腳上穿著他渴望已久的限量版球鞋,是用我的獎學金買的。
我媽捅捅他的胳膊,他抬起頭,神色不自然地撇撇嘴。
「一路平安。」
「嗯,再見。」
列車疾馳,我趴在窗上,貪婪地朝遠處看。
地平線上朝陽升起,霞光萬丈。
所有晦澀的過往都丟在昨天,無邊無際的藍天下,是盛大而遠闊的自由。
17
我的大學生活過得極為充實,暑假我留在學校附近兼職做家教,從來不回家。
我爸媽一改以前的態度,會按時給我打生活費,也會在電話中對我噓寒問暖,我總是借口學業忙碌,直接掛斷電話。
熬過了那段黑暗的歲月,鮮亮的衣服首飾對我并沒有太大的意義,我保持著樸素的消費觀,攢下一筆可觀的錢。
唯一不同的是,我蓄起了長發。
以前爸媽為了防止我早戀,會把我的頭發剪得很短,我活到十八歲,遠離家鄉,才終于對自己的頭發有了話語權。
我很珍惜我的長發,不吝惜用很好的洗發水和護發素,把它保養得閃亮柔順,就像我能掌控的下半生。
大學畢業后,我跟幾個同學一起創業,正好踩中短視頻風口,公司業務迅速壯大。我開著奔馳車回到老家,所有人都跑出來看。
我大姨繞著車標打轉,張大嘴巴嘖嘖感嘆。
「還得是要讀書啊,嘖,清華畢業這麼掙錢呢。早知道當初應該讓我們麗麗也堅持讀高中。
」
我媽抱著胳膊得意地笑。
「你家麗麗那成績,讀了也沒用,本科都考不上。不像我們平平,這孩子打小就聰明!」
大姨賠著笑臉。
「是啊,那怎麼能跟平平比,平平從小就讀書好,腦子也活。」
吃飯時,我媽拼命給我夾菜,朝我弟弟使眼色。
我弟欲言又止。
「姐,我談對象了,打算明年辦婚禮。」
頭一次,許騰龍不再連名帶姓地喊我,而是喊我姐姐。
我爸搓搓手,把手機里女孩的照片給我看。
「省城的,條件蠻好的。
「女方家要求彩禮 28 萬,市區一套房子,平平,你給爸爸轉個兩百萬。」
我放下筷子。
「我瞅你像兩百萬。」
18
爸媽吃驚地看著我,我這麼多年的漠然,讓他們以為我還像以前一樣乖順。
我媽開始說好話,見我始終不答應,又哭著掀翻桌子,大罵我白眼狼,沒良心。
許騰龍雙目沉沉盯著我看。
「你要怎麼才答應給錢,是不是要我跪在你面前才滿意?」
我搖頭。
「第一,你娶妻買房,是你自己的責任,父母要管是他們的事,和我沒關系。
「第二,如果真的要我出這筆錢,滿足我一個條件,我可以給你們。」
我媽遽然抬頭,雙眼通紅。
「啥條件,平平,你提啥條件,媽都答應你。」
我輕聲笑了。
「媽媽,我要那件毛衣。」
我媽瞳孔放大,頹然倒在地上,撕扯自己的頭發。
「你還是怪我,這麼多年,你還是在怨我。」
和平的外衣撕得粉碎,內里是嚴重潰爛的傷口,早就發爛發臭,絕無愈合的可能。
爸媽撒潑打滾,鬧成一團,我任由他們發瘋,收拾行李離開了家。
回北京那天,表姐陳楊麗約我見了一面。
她是來當說客的。
他們夫妻在縣城里開了家炸雞店,一年能賺小幾十萬,日子過得也算有滋有味。
表姐抱著孩子,滔滔不絕地訴說這幾年的艱辛不容易。
「平平,我當年早早就不讀書了,打工掙錢給我弟交學費。
「他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在家待半年了,你說好笑不好笑?我爸媽費盡心思培養他,落得這個下場。」
「現在我媽提起我滿口夸贊,我其實想想,也多虧了他們。他們太寵我弟,把他慣壞了,他什麼擔當都沒有。你看我很早就進社會摸滾打爬,日子反而過得不錯。」
表姐把手放在我手背上。
「平平,別怪他們了,要是他們不重男輕女,你能憋著勁那麼用功,考那麼好的成績?
「都是一家人,過去的就算啦。」
表姐的眼神中滿是自豪和滿足,她說服了自己, 因為父母的不重視而努力奮斗,獲得還算不錯的人生,反過頭來又感謝父母,在邏輯上達到自洽,也同自己的過往和解。
可我和解不了。
19
王朔有一句話, 世界上最陰險, 最歹毒, 最無恥的贊美,就是用窮人的苦難去愚弄底層人。
苦難就是苦難, 苦難不會使人成長, 不會帶來成功。它只會使人痛苦,造成心理創傷。
而那些從苦難中走過來的幸運兒,不過是幸存者偏差。
我考上清華,不是因為父母的重男輕女,是憑我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和那一點僥幸強過普通人的智力。
大部分資歷平平的女生,像我表姐一樣,她們被剝奪了教育的權利,封鎖了向上的通道。只能去打工掙錢,最后還要把自己賣一個好價錢, 給家里的寶貝兒子娶媳婦。
她們要感激這一切嗎?
「表姐, 其實你初中成績比你弟弟好多了,你有沒有想過, 如果當初不輟學會怎麼樣?」
表姐愣在原地,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很久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表姐也失敗了, 我媽沖上來破口大罵。
我關上車門, 踩下油門, 揚長而去。
他們一家三口站在小區門口,憤怒不解的身影, 逐漸成了一個小黑點, 從后視鏡里消失。
前方是一片艷陽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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