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盤餅干從烤箱里拿了出來。
媽媽轉頭找準備好的空盤,「奇怪,我剛剛放哪里去了?」
我昏昏欲睡,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
直到媽媽發現盤子就在自己手上拿著,她唉喲一聲,「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了。」
把所有的曲奇裝盤后,時間不早了,我勸媽媽去休息吧。
她搖頭,「清清你先去睡吧,媽媽還不困。」
見她堅持,我打了個哈欠,勉強睜著千斤重的眼皮。
「媽媽,那我先去睡覺了哦。」
她溫柔地看著我,「去吧去吧。」
走到一半,我想起什麼,又折返回來。
考完后,他們都沒有問我考得怎麼樣,怕給我壓力。
但我想自信一回。
我悄咪咪在媽媽耳邊說道:
「媽媽,我覺得我這次考得很好,到時候我們一起用獎學金去旅游呀。
「去看海!」
媽媽說過她想去海邊撿貝殼。
她忍不住笑著把我摟進懷里,「誒呦,好好好,還是我們清清厲害呀。」
鼻間是媽媽的馨香,懷抱里帶著溫熱。
不知道怎麼,我脫口而出:「媽媽,我愛你。」
說完又覺得不好意思,轉身跑走了。
我沒看到的是,她愣在原地,眼圈一點點泛紅,沉默了很久,才沙啞著聲音道:「清清,媽媽也愛你。」
我回房間匆匆洗漱完就往床上趴,眼珠直打旋,困意上頭,沒幾分鐘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
四周沒人后,周媽媽提起來的精氣神瞬間垮了下去,神色懨懨。
她走到桂花樹下,站了很久。
枝梢的風鈴長時間被人遺忘,風吹日曬下,已經蒙了灰。
她伸手去取,卻沒想一陣風過,先她一步吹彎了梢頭。
瓷做的風鈴直直墜地,四分五裂。
她眨了眨眼。
淚水毫無預兆落下,心像是被硬生生剜空了一塊。
腦海中有兩個小人。
一個安慰她,「掛這里這麼久都沒人動,應該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碎了就碎了吧。」
另一個穿過逐漸被遺忘的記憶提醒她,「這是你曾經很重要的東西。」
她踮起腳,張開雙臂跳著生疏的舞蹈,中間還忘了幾次動作。
忽地,她低聲道:
「你看,果真是快忘光了。
「什麼都不記得地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這幾年,她怕孩子們擔心,一直強迫著自己看病治療,藥大把大把地吃,暗地里頭發大把大把地掉。
表面上在變好,實際上是因為她在遺忘,漸漸遺忘那些痛苦的記憶。
風平浪靜的人往往在自我毀滅中活著。
她騙過了所有人,卻沒能騙過她自己,日積月累,那些記憶已然和她融為一體,失去了那些痛苦的同時也在失去自我。
蒼白的手指撫上枝葉,因為蟲害,葉片被吃得七零八落。
「對不起,都沒注意到你生病了。」
她找出家里以前沒打完的農藥,先是對著生了蟲害的桂花樹仔細噴了噴,然后帶著剩下的大半瓶回了房間。
......
房內,女人衣著整齊,靜靜躺在床上,垃圾桶里是空了的藥瓶。
伴隨著身體劇烈的疼痛,她漸漸開始出現幻覺。
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寄秋,寄秋。」
一聲聲語氣熟稔,已經很多年沒人這麼叫過她了,記憶里的那個人早就犧牲在五年前的那個雨夜。
沒有葬禮,沒有立碑,甚至連祭奠都不能。
她睜開眼,朦朧的白光里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多年不見面容還是清俊剛毅。
「亦柏,是你來接我了嗎?」
她緩緩彎起嘴角,艱難伸出手,朝男人遞去。實際上房間里什麼也沒有。最后,她的手臂慢慢脫力垂下,床上的人漸漸合起眼。
房門緊閉,整夜再沒人進出。
33
生命的底色似乎是無盡的悲涼和落寞。
當一個人開始對另一個人產生回憶時,就是和這個人的緣分快要結束的時候了。可惜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個道理。
只是在尋常的一個早上,媽媽睡著了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是喝藥走的,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救不回來了。
床頭桌上留著一封簡短的告別信。
【海晏、清清,媽媽很抱歉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離開。但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如果我活下去的方式是遺忘,那其實我已經死了很久,只是后來才被發現。
【這個選擇是媽媽很早就已經作出的,你們不要為我難過,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媽媽這輩子能陪你們走一程,媽媽很開心,但也只能走到這了。還有人在等我,他等了我好久,等我看完這個世界去陪他,媽媽不舍得再讓他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孤獨。
【清清,媽媽想告訴你,媽媽也很愛你,你從來不是媽媽的累贅,是你圓了媽媽的遺憾,這輩子能在最后幾年擁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兒是媽媽的榮幸。很抱歉,媽媽從來沒有去參加過你的家長會,不是不想,媽媽曾經很多次幻想過能夠站在你身邊,自豪地向你的同學介紹我是唐河清的媽媽。只是,媽媽不知道如果媽媽走后,別人再問起你我去了哪里,這對你來說又會是一種傷害。
清清,你以后要勇敢呀,你是個很棒的小孩,媽媽為你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