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里那個面容溫潤的師父,眼神堅毅,歲月在他身上刻滿了滄桑。
他下山時三十五,享年四十,還差一年就可以等來收復山河的喜訊。
師父看見了我,很激動,卻還是按捺住了情緒。
「畢月,你怎麼下山了,為師不是囑托你了嗎?國破城滅了,山下到處都是敵人,很危險。」
他死了還在殺敵人,還在守護國土,我的眼淚再也繃不住。
久別重逢,師兄們也激動地圍了過來,身上煞氣涌動,他們也跟師父一樣三魂七魄不全。
即使投胎也入不了人道,要生生世世補全魂魄才有投胎成人的機會。
當年的少年郎們也成長成了堅毅的漢子,大師兄掄起袖子想為我擦眼淚。
「不要哭,不要哭,我們連打勝仗,很快敵人就要被我們打跑了,等打完仗,師父就帶我們回山了。」
二師兄還是那麼跳脫:「等打完仗,我就找師父還俗跟你紅霞姐成親,哦對了,你紅霞姐還好嗎?」
二師兄與山腳樵夫的女兒紅霞姐青梅竹馬長大,互生情愫,可樵夫嫌棄二師兄是個道士,不許來往。
可后來土匪強要紅霞姐,二師兄在土匪的長刀下救出了紅霞姐,樵夫就肯了。
下山時,他們約定好趕跑了敵人就回來成親,紅霞姐說生生世世都等他。
新世紀開創,二師兄還沒有回來,紅霞姐就默默挽起了婦女的發髻,自稱寡婦,干革命,搞生產,建設祖國,一生未嫁。
11
大師兄掄起的袖子觸碰不到我,他看著隔著我的咫尺虛空。
雖只毫厘,卻隔著生死陰陽。
「師妹,為什麼師兄碰不到你?」
聽到這話,師父的臉色有些變化,半晌他幽幽嘆了口氣。
「我們已經死了對不對?」
我身上戴著師父給做的平安符,妖邪鬼靈都靠近不得。
他接著問道:「我們死了多少年了?」
我的眼睛有些酸澀:「七十九年。」
如驚堂木一聲叩醒夢中人,他們上百個英靈都想起了自己的死因。
「對了,我死了,我為了給戰友掩護堵住了敵人的刀口。」
「人在陣地在,我們守了七天七夜,攻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回頭一看,戰友們全都犧牲了,我拿著炸藥包也沖了上去。」
「死得不虧,我拿著炸藥包跑到敵人十米前才點燃,拉了三個敵人墊背。」
「……」
很快他們就安靜了下來,沉默了好久,才忐忑地問出那句。
「那現在是?」
我早就料到他們會如此問,咽喉有些哽咽。
「2023 年,新紀元。」
「國泰民安,山河仍在。」
12
得到滿意的答案,他們笑了,那笑似凝聚了他們的英勇。
如同一道光驅散了舊時代的陰霾,劃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又照亮了我們前進的道路。
接著他們一句一句地追問。
「還打仗嗎?」
「不打了。」
「那敵人呢?」
「打跑了。」
「失地呢?」
「收復了。」
他們堅毅的眼神松弛了下來,長期緊繃的身體也終于放松了下來。
鬼魂是流不出眼淚的。
但大滴大滴的血淚從他們的眼眶滾落。
砸在地上。
暈染開來,繪成了一幅山河畫卷。
13
有人將王浩和劉初生提溜過來。
他倆涕淚橫流,從之前斗志昂揚的公雞樣嚇成了瑟縮發抖的鵪鶉,屁滾尿流地抱住我的大腿。
「畢道長,求你救救我,我還不想死,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比賽是我輸了,我不該侮辱你,救救我,我這就滾,再也永遠不踏入國境。
」
「畢道長,我們是同胞啊。」
二師兄一腳踹開了他倆,他紅著眼:「我們就想死嗎?百姓們就想死嗎?我們不過是想跟自己心愛的人過著平凡的日子啊。」
他嘶吼完,又冷漠地別開了眼。
「你們滾吧,我們不殺俘虜,不殺自家人。」
14
我以前怨極了不公慘亂的世道,爹娘因為它拋棄了我,師父又因為它離開了我。
可眼前上百個英靈里最小的才十五歲。
十五歲正是上高中的年齡,是沐浴陽光下讀書歡樂最美好的年華。
而他們痛苦而又英勇的一生,只湊成了歷史書上的短短幾行。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我靜靜地跟他們講現代社會,講開國大典上的二十八響禮炮,講改革開放的春風。
給他們講窗明幾凈的教室里的瑯瑯讀書聲,講袁隆平爺爺的禾下乘涼夢。
講新疆羅布泊上空的蘑菇云,講史書上濃墨重彩的頌歌,告訴他們他們壯烈的精神與國防的加強讓外人再也不敢欺負咱們。
他們眼巴巴地望著我,盡管聽不懂我描繪出來的那些東西,還是很渴望地想窺見世界的一角。
直到我拿出了手機,向他們講述了手機的用途與腳下這片土地的故事。
他們眼里才有了那種真實的觸動。
那種大家真的過得很好,各行各業都在努力。
復雜又淚目的欣慰。
「我們這些死了的是不是給你們造成了許多麻煩啊?」
我回答沒有的那一刻,直播間網友也破了防。
【這就是博主科普過的地縛靈,守護神嗎?】
【沒有沒有沒有,你們生前在保衛國家,死后也在保護國土。
】
【家祭無忘告乃翁,這盛世如你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