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云,你嚇死朕了。疼嗎?難過嗎?你能說話嗎?」
我當然不能說話。
即便我是個正常人,此刻我也說不了話。
我畢生的精力盡于此,我在皇帝的懷抱中靈魂出竅,不知飛向何方。
皇帝給小皇子起名珠兒,取掌上明珠之意。
又賜千秋殿為皇子寢殿,桂殿蘭宮,萬千寵愛。
因珠兒早產,宮里派了八位經驗豐富的嬤嬤和八位全國甄選的最優秀的奶娘環伺。
太醫們更是直接住在千秋殿,無微不至地精心調養。
我只等著我的死期。
生珠兒,我耗盡元氣,死了一半。皇帝說,他從來沒聽過一個女人哭得那麼難聽,他也不知道女人生孩子這般艱難。
所以他不會再讓我帶孩子了,帶孩子也很艱難。
我就聽著,不往心里去。
不讓我帶孩子,應該是等我的「另一半」也死掉吧。
我也懶得再跟皇帝「說話」,他安排我的人生,設計我的死亡,還抱走我的珠兒,我不想再與他扮一對恩愛帝妃。
13
所以我總是沉著臉睡在床上,虛弱得起不來,又心如死灰不想起。
只有奶娘抱珠兒來玩,我才會強坐起,看看我的寶貝珠兒。
他很漂亮,像爹。
珠兒要滿月,宮里要為他擺滿月宴,聽說在京的所有皇親國戚、世家貴胄都會來。
皇帝說:「惜云,你快快好起來,珠兒等著母妃去他的滿月宴。」
我有點來了精神。
就算要「病故」,總也是看過珠兒的滿月宴再「病故」比較不虧?
日子有了盼頭,我的身子開始恢復。滿月宴這日,宮女替我施了妝,銅鏡里的我美麗依舊,盛裝的拖帛由六個宮女抬著,隆重到極致。
珠兒只露了一臉就被奶娘和嬤嬤們簇擁著抱回。我和皇帝接受著滿殿臣子的道賀與祝福。
可滿殿人影幢幢,唯獨不見信王。
我轉向皇帝,問:「信王呢?」
皇帝臉色一僵,看向我的眼神竟有些古怪。
貴胄與臣子們的朝賀好漫長,我坐久了,腦子昏昏沉沉,眼前的人影越來越模糊。
皇帝察覺出我的異樣,說貴妃大病初愈,不宜久留,讓我先行回宮。
宮女扶著我。
而我卻疑心是今日的酒里下了藥。
我要「病故」了麼?
可是沒有,我回到宸宮,沉沉睡去,半夜卻又醒來。
一個黑影立在我床前,外院的無恙燈照出他半邊臉龐。
似曾相識。
我茫然地望著他,覺得這男人我認識,可我想不起他是誰。又為什麼會在我床前。
「惜云……」男人輕聲的,似是怕嚇到我,「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為什麼要跟陌生男人去見另一個陌生人?
第二天我才想起來,這個立在我床前的男人,他不是皇帝麼?
可昨晚我怎麼沒認出來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覺得昨晚的自己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了。
馬車疾馳,車角的鈴鐺清脆入耳。
皇帝帶我來的是一座廣闊的宅邸,馬車直接入了宅院,我沒望見匾額,只知下車馬時,仆從們黑壓壓跪了一地。
有人領我們走到殿內,穿過三重珠簾,來到內室。
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人,臉色青黑,瘦到脫了相,見我們進屋,掙扎著想起身。
皇帝沖上去:「二弟免禮——」
隨即聲音變得柔和:「新換的太醫可調養得好些?」
皇帝的二弟,那不是信王麼?
我仔細辨認著床上的男人,似乎不似我在宸宮的那個信王。那信王或盔甲,或錦袍,都是臨風玉立、姿容俊朗的。
這個男人好瘦,眼窩深陷,呼吸一陣急似一陣,是大限將至的模樣。
只聽信王喘息著道:「不要為難太醫了,臣弟就這幾日。」
皇帝別過臉,落下淚來。
片刻,皇帝強行止淚,對我道:「惜云,你和二弟說幾句話吧,朕在外頭等你。」
說罷,皇帝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內室。
他竟然將他的貴妃,與一個不太陌生的男人留在了一處。
「顧……惜云。」信王艱難地喊我的名字。
我點點頭,示意自己聽懂了。
「抱歉。」
14
他的聲音細不可聞。
我卻茫然。他為何要對我說抱歉?他就是皇帝的二弟啊,他是本朝赫赫有名、斬敵千萬的猛將啊。
而我是他的——嫂子?
信王的嘴唇在蠕動,聲音已極其微弱。我俯過去,將耳朵貼上他的嘴唇。
卻聽見信王低聲說:「我知道你聽得見。」
我猛地一震,向后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望著信王。
信王說完這句,已是滿頭大汗:「從前,你就會回應我,那時我就知道你聽得見。」
我愕然望住他。
我與他有什麼從前嗎?我只記得在宸宮見過他幾次,他總是畢恭畢敬,又疏遠萬里。
「惜云……」他顫抖的手拉住我,「忘了我。好好陪著他……他往后,孤身一人……」
他瘋了,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而且他竟然知道我聽得見。他比皇帝還要可怕。
我用力一掙,甩開他的手,倉皇地跑出內室。
等在外頭的皇帝竟然比我更驚愕:「怎麼回事?」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內室一聲痛呼:「惜云——」
「二弟!」皇帝再也顧不上我,瘋也似地跑進去。
隨后,我聽到了皇帝的慟哭。
信王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