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忙什麼呢?」我手語問他。
6
皇帝與我相處了一段時間,也能看懂簡單的手語,甚至有時候會興致勃勃地跟我學。
他說:「大臣們吵架吵了一上午,下午想來御書房接著吵,我嫌頭疼,借口身子不適,午后出宮去了。」
出宮真好,出宮的皇帝,臉色都變得鮮艷了呢。
我也想出宮去玩。
就算不能出宮,出這宸宮也是好的。
我眼巴巴地望著他,滿心滿眼都是羨慕。
這世上當皇帝是好的,想干嘛就干嘛;這世上當鄉野的野丫頭也是好的,想干嘛就干嘛。
唯獨當貴妃不好。
當貴妃,只能鎖在這深宮里,滿眼富貴,卻也滿心寂寞。
想著想著,一陣惡心泛起,饒是宮女眼疾手快,我還是當著皇帝的面吐了。
懷孕三個月之后,這是我頭一次吐。
待我吐得肝膽俱裂,等回過神來,方才感覺到皇帝正撫背輕拍。
「好點了麼?」他問。
「哎,你也聽不見。」他又低聲自答。
語氣里有絲落寞。
我早已習慣了假裝聽不見。但這關懷讓我熱淚滾滾落下。
只有我娘這樣關懷過我。可她和我爹、和我弟弟,都在半年前那場山洪暴發中被沖走,我親眼看著我娘的手絕望地伸出水面,又被浪頭一下子撲滅。
我抱住山里那棵樹,幸運地活了下來。
有個官爺說我命大、有福,就把我送進了宮。
我娘曾經說過,宮里的娘娘頓頓都吃肉。我的確是吃上了肉,可我再也見不到我娘了。
宮女絞了一把熱巾子,皇帝接過,親手遞到我跟前,柔聲道:「你擦把臉。」
他以為我是吐到流淚。
晚膳結束,他要回書房。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
皇帝轉身望我,瘦削的臉龐上略有關懷,亦有疑問。
我指指書房,他懂了。
「朕批折子而已,又有什麼好看的呢?」他道。
話雖如此,他還是牽起我的手,允我進了他書房。
暖爐子還是旺旺的。
我已經不穿裘子大氅,就一件薄薄的小夾襖,皇帝卻還燒著暖爐子呢。
甚至他這書房還有地龍。他都不夠。
皇帝可真怕冷啊。
所以他是怕冷到不敢脫衣裳,才連誕育龍種這種事都要請人代勞嗎?
他在榻上看折子,我就在旁邊歪著。眼里瞧著他,心里天馬行空地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的大事,倒也想出一些趣味來。
偶爾我也在案幾上摸一顆果子吃,果子是酸酸的,正合我胃口。
趁他不注意,我將那頁信箋偷偷地放回案幾上。
手卻被他一把捉住。
我大驚,緊張地望著他。
「偷吃幾顆果子了?」皇帝假意質問,眼中卻有笑意。
他眼睛真好看,烏得像天上的星子,還是最亮的那一顆。
我心虛地縮回手,退回一邊繼續歪著。
皇帝笑道:「顧惜云啊,你好像一只小貓。」
他喊我的名字,喊得那樣好聽。我怔怔地望著他,突然有些擔心,若他再這樣下去,我會忘記那個男人。
不行啊,他才是與我有肌膚之親的男人,他才是我腹中孩兒的父親。
許是我一直仰臉望著皇帝,皇帝的笑意逐漸凝在臉上。
他俯過身,覆住我的唇。
7
皇帝的唇瓣冰涼。
若這天皇帝幸了我,也許我就會忘記那個男人了。
可他沒有。
他只在親了我之后,輕輕地放開我,像獎賞小貓那樣擼著我的頭發。
「顧惜云啊。不要誘惑朕。」
他總這樣,直接喊我的名字。好不公平,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指指桌上的筆墨。他會意,笑道:「有話跟朕說麼?」
我點點頭,提筆在紙上寫:「皇上,您的名字。」
皇帝臉色微僵,卻又寬容地搖搖頭,笑著自言自語:「誰敢跟朕這樣說話,那是活不成了。顧惜云啊,也只有你敢。」
他沒有面對我。他以為我聽不見。
我活得挺好,他也提筆回應了我。他在紙上寫——元承望。
原來他叫元承望。
我寫:「元承望,好聽的名字。」
又寫:「臣妾想皇上寫臣妾的名字。」
皇帝又搖搖頭,可能是覺得我每一個要求都是在找死。
嘆息一聲,他還是認真寫下了我的名字——
顧惜云。
皇帝的字好漂亮,和他折子上的朱批一樣漂亮。
可這漂亮的字,跟帕子上的「惜云」二字毫無關系。
這來來回回的「紙聊」,最終還進了暖爐,化作片片灰燼,如蝶翻飛。
他沒有叫人送我走,整個晚上我都偎在案幾邊,靜靜地看他忙碌。
書房里安靜到落針可聞,偶爾劉總管進來送些點心,望著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是不習慣皇帝的書房里多了一個女人。
他甚至還問皇帝:「皇上,要不要送貴妃娘娘回去?」
皇帝卻道:「她不出聲,不打擾我,就讓她陪著吧。有她在,朕覺得溫和些了。」
就在劉總管轉身要出去的那一刻,皇帝輕輕咦了一聲。
劉總管又回來。皇帝笑道:「是二弟的信,我落了一頁,才看到。」
我猛地一震。
那頁信,是皇帝的二弟寫的。
本朝信王,皇帝胞弟。
十八歲出征北疆,立下赫赫戰功。
我曾聽宮人閑聊之間說起過信王。說他姿容俊美,說他武功卓絕,說他性子清冷,說他不近女色。
宮人最愛聊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