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要聽實話——我怕你再領個不知哪里來的什麼郎君上門來,所以我去衙里辦差去。」
一語驚掉我方才的惴惴不安,激起我的反骨。
我捏著手心道:「我說了!他們秉性家世我都探聽過的。」
柳書衍絲毫不在意我的話,修長的手指一蜷,用手背突出的骨節在案幾上敲兩下:
「沈青,我在更衣。」
他神色莫測盯著我,聲音稍顯低沉。
我心下一慌,轉過身,卻又腹誹:這不是還有一層中衣麼。
跨出門前我也不想矮了氣焰,悠悠道:「知道了!你在更衣,柳姑娘!」
聽見身后柳書衍夾雜著無奈的一聲嘆息,我頓時心情大好。
路過前堂,通傳小廝急忙攔住我:「小姐,門口淮水巷安家大小姐安悅親自來了,已等了一炷香,說想邀您聽戲去。」
「邀我聽麼?好罷。」
我覺得她八成是沖著柳書衍來的,但我正好閑著無事,索性便一同去了。
安家是做生意的,家大業大,整個淮水巷都是安家的地界。
但這位千金大小姐竟沒有一點嬌嬌脾氣,去梨園的路上,拉著我的手,又是夸我的衣裙,又是夸我的姿容,說話間神采飛揚,眉梢都動得恰到好處。
我在心中拼湊一二她與柳書衍站在一起的模樣,但一靜一動,實在難以將他二人鋪陳在同一畫面中。
她拉著我在雅間就座,想必是包場了,剛挨上凳子,臺下就咿呀唱起來。
原先我還不怎麼專注,可那戲的確唱得十分好,便漸漸入神了。
前面一段越郎與煙娘的詞十分纏綿悱惻,眼見著便要終成眷屬了,突然又殺出一個朝官扮相的人,戲服上繡鴛鴦補子,激昂唱過一段過后那,越郎竟就到了鍘刀之下。
怪哉,鴛鴦補的青衣官能斬仙鶴補的紅衣官?
「這是唱的什麼?四品官竟能斬一品官?」我稍稍傾身對著安悅附耳道。
安悅扇兩下扇子:「怎麼斬不得,你瞧不出?那青衣官兒后頭有貴人撐腰。」
「也沒說這對男女犯了什麼錯,怎麼就人人喊打喊殺,貴人都驚動了。」
安悅笑一聲,雙手捂著我的手:「好妹妹,開頭你沒好好看罷,這越郎和煙娘只在開頭唱過一次全名,一個叫裴越,一個叫裴煙。」
我思索良久,只搖頭:「名字有何特別?難道犯了貴人名諱?」
「犯名諱何至于掉腦袋?都姓裴,能融血的親兄妹相奸,犯的自是十惡里頭的——內亂之罪。」安悅目光晶亮,一動也不動看著我。
我心頭如有一針穿下,隱秘又劇烈地疼痛著。
7
我訕訕笑笑:「原來如此,倒是……合理了。」
從梨苑出來后,我與安悅在一處細柳道上并排走著。柳枝被風拂起又落下也是無聲的,一路靜謐非常。
然而我一直在等她開口。
她也如我所愿,又執起我的手:
「好妹妹,遞去柳府的請帖無望,我只好托你替我說道。五日后花朝燈會,讓我見一見柳大人罷,我有話要與他說。」
我頓住腳步,看她半晌,將手從她掌心中抽出:
「緣何請我聽那出戲,安小姐真以為我不知?你拐彎抹角是在試探我還是威脅我?現下卻還要請我幫忙,竟有這樣的道理?」
安悅聽完我的話,滯住一瞬,臉上神色少許尷尬,幾番垂頭后又望著我:
「好妹妹,是我冒犯,對不住。我原只想為自己爭一把,所做的事只為探聽心意,不為拆散有緣人。
若你與柳大人真是那般,我自然卻步,再懶得花什麼心力。」
「可如若不是,妹妹又何須惱我?只當聽個戲罷了。」
這番話我無從反駁,也沒有反駁的底氣。
我牽起安悅的手:「好罷,我替你說。只是我說一句,你也別傷心,哥哥他……我也不知什麼人能入了他的眼,就算我將人給你邀來,未必……」
安悅沖我明快一笑:「我知曉你的意思。」
「只是路總要親自走到走不了的那處,才能甘心說此路不通,哪有站在路口就回頭的道理?好果惡果都是果,怕只怕不敢結果,這才是對自己的折磨。」
我心下怔然,安家走南闖北行商,她見多識廣,自然比我通透。
我向安悅福身一禮:「好姐姐,今日受你一言。」
安悅笑著扶起我:「你也是個妙人,看著溫良但是敢說話,是個好的,吃不了虧,你哥哥將你養得真好。」
循著安悅的話,我腦中不由浮現出我在柳府的模樣。后知后覺地發現,很多時候,柳書衍對我不是無奈,而是放縱,兼著幾分寵溺。
我與安悅分道揚鑣后,一路上心事重重。
夜里燈芯剪了兩回,柳書衍才回府。
我聽著動靜出門要給他說安悅的事,卻見他穿一身朱紅官袍進府。
我恍然憶起三年前柳書衍中榜那天,也是這樣的紅。
我怔住許久,他走到我跟前才回神。
「你怎麼穿紅?」
柳書衍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左都御史宋大人致仕了,陛下當即下詔點我上任了。」
我看著他面上無甚喜色,如同三年前那般,沉靜寡淡。
未及弱冠杏榜奪魁,年紀輕輕紅袍加身,該是何等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