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來頻繁赴詩集花宴,將郎君相看了個遍。
回府一下馬車,看見柳書衍臉色頗為陰沉。
「你就這般著急把自己嫁出去麼?」
「公子,我……已及笄一年了。」我心中難為情又有些酸楚。
卻聽柳書衍語氣恍然,神色也莫測:「是了,日日在一處,倒教我忘了,你長大了。」
1
我是元化五年進柳府的。
元化四年末,北疆戰火燃到越州。
除了小娃娃,人人都上陣殺敵。戰事歇了,越州多了許多遺孤。京中稍有些門第的人家聽著朝中的動向,開始收養越州遺孤。
那時我六歲,渾身臟污,被柳夫人牽著進了門。那時我才知道,竟有人家一個前院就大到能種下好幾棵桃花樹。
那日天光晴好,有一清瘦少年著薄薄一層白衫,纖塵不染,站在半開的花樹下朝柳夫人打揖:「母親回來了。」
聲音清潤,稍顯疏離。
柳夫人把我牽到他跟前,笑盈盈對我說:「他叫柳書衍,以后就是你哥哥了。」
我自然知道吃人家的飯,就得討人家的好,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哥哥。」
柳書衍只略微一點頭,淡淡應了聲:「小妹。」
柳夫人在旁邊撫了撫我的頭:「書衍就是這樣的性子,不愛說話,但人是極好的。以后你有事,只管找他。」
我是幸運的,柳家家風極正,上到家主老爺,下到婢子小廝,人人都待我好。
我也克己守禮,什麼麻煩都不惹,衣食無憂,平安喜樂長到十歲。
不過短短四年,老爺和老夫人就相繼辭世。都說是喜喪,但我卻喜不起來。因為老爺和老夫人真是把我當親女兒的。
雙親故去,柳府全靠柳書衍撐起來。
他一個二八少年,愈加老成。
我也更加規矩。
因為即便我知道柳書衍性格一向持重,不茍言笑,我還是隱約覺得柳書衍不太喜我。
他不叫我妹妹了,直直兒喚我「沈青」。
我尚且還有些六歲以前的零星記憶,我爹娘每回連名帶姓喊我,那就是我要挨打的時候。
不過久而久之,柳書衍治好了我聽見別人喊我全名就覺得自己要挨打的想法。
他每回喚我沈青,都是讓我過去拿他歸家時順手帶的糖葫蘆酥酪云片糕等小零嘴。
2
柳老爺生前官做到三品,柳書衍按理來說能得恩蔭,攬個閑差,但他沒受,只一心讀書。
府里最熱鬧的時候,是柳書衍中榜那天。
那日門外擠了許多商賈搶女婿,家里小丫鬟都惶恐他們會破門而入。
柳書衍還在游御街,管家也出門采買去了。
我想著我吃了這麼多年柳家小姐的飯,合該出來平息一二。
我捏著裙擺正要喊話,柳書衍一身紅袍,鬢邊簪著花進門來。
我一時怔住,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那些商賈在門外面面相覷,也不知他說了什麼,竟沒有人上前攔他。
有人開始上下打量起我。
柳書衍伸出一手,寬大的袖袍將我擋住,說道:
「諸位,方才已說了,在下有婚約在身,至于……小妹,尚還未到議親的年紀,諸位請回吧。」
門外吵嚷聲散了,我才覺得有些好笑。
他有婚約,我怎麼不知?
這人看著板正,說起謊話也是舌頭都不打結的。
我正笑,柳書衍忽然轉過身,低頭看我,問道:
「你今日沒去街上?」
我愣愣點頭。
「也好。今日街邊人太多,你這樣的身量,怕是站不穩的。」
柳書衍一貫穿青白二色,這兩個稍顯寡淡的顏色將他冶麗的形貌壓住許多。
如今一抹濃艷的紅,配上簪花,淺淺幾筆勾勒的水墨畫霎時變得濃墨重彩起來。
實在是貌美。
我才知話本子里頭「俏」之一字作何解。
我近來一個人在府里撒歡兒,天性解放不少。
回過神來,我對著柳書衍嘻嘻一笑:「哥哥,你真俏。」
柳書衍對我帶了些調笑的夸贊置若罔聞,然而微蹙的眉還是昭示了他似乎不太開心:
「沈青,你才十三歲,知道什麼俏不俏的?少看些話本子。」
這是什麼話。
我都十三了,連議親都議得,遑論看話本。
要緊的是,我聽見我的名,反骨立時上來了:
「沈青,沈青,整日就是沈青。」
我拖長聲音,頗有些陰陽怪氣:「柳大公子,我今日做了你最愛的栗子糯米雞為你慶功,請公子賞臉。」
我說完,也未看他反應,施施然一禮就走開了。
夜里我偷偷喝多了甜米酒,醉得昏昏沉沉間聽見管家對柳書衍說:「小姐如今年紀正到了調皮的時候。」
柳書衍淡淡笑了一聲:「這樣很好。」
很好,他居然說很好。
而且我覺得,我很是規矩吧?
朦朧中一雙有力的臂膀將我從石桌上托起,那人衣襟上縈著淡淡的香。
有些冷冽。
但熟悉的味道并沒有讓我感到疏離。
自那以后,我叫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公子。
回過頭來想,一開始叫公子是有些賭氣的念頭,后來卻是順其自然。
因為柳書衍不在意,沒有糾正我。
3
柳書衍做了官兒,更加忙。
他起初在翰林供職,未滿半年就調去御史臺。
陛下也年輕,惜才,柳書衍短短一年連升兩級。
每日忙到燈芯剪了好幾回才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