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和馬奶奶年齡大了,桃水村這邊的老人,尤其是老嫗,一般都守在家里做針線活,很少去田里干活,我爹是要面子的人,絕不會讓她們的手沾泥。
我娘生冬寶時落下了病根,一年四季都覺得骨頭縫里冷颼颼的,連盛夏都得穿棉衣才覺得舒服,偏她又一動就一身虛汗,所以田里的活兒,她是做不得的。
而剩下那群調皮的丫頭小子,就不能指望了。
所以,春耕就落在了我和我爹的頭上。
那幾日,我和我爹整日在田里忙活,連午飯都是秋妹送到田里的。
「二哥,抓點緊吧,里正說明兒有雨,千萬別誤了事兒!」
一大早,我們剛到田里,旁邊帶著一家六口搶種的王三叔就沖我爹著急地嚷嚷。
「好嘞!」
我爹立刻著起急來,莊稼人就靠莊稼過日子,若耽誤了春耕,一年都得餓肚子。
但是再著急也沒有用,沒人手啊——
前半晌,扶犁子、撒種子、摟耙子,我爹和我累得后背都被汗耨透了,卻只種了一畝地。
還剩下兩畝,后半晌怕是要費勁了。
「爹,要不去村里請點幫手吧。」
蹲在地上,我嗓子眼冒煙,呼哧呼哧地說。
我爹滿臉都是汗水沖的泥道子:「搶種呢,家家都忙,哪有閑人。」
天空飄過幾朵大烏云,陰風幽幽地吹了起來,吹在我黏糊糊的發絲、額頭、脖子里,真涼快啊——
可這涼快,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爹——大姐姐——幫手來了——我小舅舅來了——」
忽然,從遠處田埂走來四五個人,和一頭牛,而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安芝,一個有著柳葉眉的年輕男子,緊緊跟在她的身后。
是王珩。
我:「……」
這世家子弟,束玉簪、穿綢緞、配腰帶、蹬華履,這是種田來了,還是燒包來了?
「大姐姐,我小舅舅去看芝安,聽說咱家的地種不完,帶人幫忙來啦!」
安芝跑到我面前,仰著粉嘟嘟的笑臉,歡歡喜喜地對我說。
我忍不住掐掐她的臉:「來得正是時候!」
我爹慣不會與人寒暄,但見到牛,他登時便樂得合不攏嘴。
「好、好、好、這牛可真不孬!」
王珩帶的人,居然都是種莊稼的好手,他們也不啰嗦,來到地頭就開始干活,我瞬間就沒啥可做的了。
「臉挺干凈。」
人人都在忙,唯有王珩矜貴地背著手站在一旁,仿佛是個地主老財在監工。
監工就監工唄,他還彎著唇角嘲笑我。
一屁股坐在土坷垃上,我雙手在臉上使勁劃拉揉搓一番,然后仰頭齜牙問他:「現在呢?」
他盯著我,面色一紅,忽然扭過了頭去,安芝卻笑嘻嘻地來摸我的臉:「大姐姐你好像黑老虎哦。」
黑老虎是秋妹養的一只黑貓,那可真是黢黑黢黑的啊。
但別瞧它黑,抓耗子是一絕,一天半夜,我聽見耳邊「嘎巴嘎巴」的聲音,當時沒在意,等天亮看見血跡和殘骨才知道,這家伙抓到一只耗子,在我枕頭邊啃呢。
啃完,它還直接趴我枕頭邊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大覺。
說我像黑老虎,這還了得,我逮住安芝,使勁撓她癢癢,笑完鬧完,天空烏云越來越厚重,風里開始攜了春雨的氣息。
五六個人和一頭牛,兩畝地很快就種完了。
我們一席人剛到家,貴如油的春雨就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我奶早就得到了消息,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貼餅子、燉大棒骨、風腌肉干和芝麻拌野菜。
王珩對芝麻拌野菜頗有興趣:「這道菜鮮嫩爽脆,入口微苦,嚼之有味,真不錯。」
因為他后晌嘲笑了我,所以此時我也借故嘲笑他:「這是苦麻菜,漫山遍野都有,怎麼,王公子沒見過?」
我奶隔著好幾個人,仍能用筷子準確地敲到我的頭。
「叫小舅舅!啥王公子王公女的!」
王珩:「……」
吃完晚飯,雨勢未消,我娘為眾人準備了莊稼人的茶水——泡婆婆丁,我爹憨厚地招呼大家喝,王珩卻悄無聲息地躲開了。
上次他領教了我爹的鄉野式熱情,頗有些無福消受,所以這次,他主動端著碗猛喝了幾口,然后開溜了。
但屋子這麼小,屋外又下著雨,他能躲到哪里去。
西屋,我爹在待客;東屋,我奶特愛追問他的八字,左右衡量,他選擇坐在灶間的板凳上,和蹲著燒火的我,面對面。
洗過臉,梳好辮子,換了一身鄉下丫頭的干凈衣裳,此時此刻,在柴火的烘烤下,我覺得渾身舒暢。
連帶著,心情都愉悅極了。
「泡婆婆丁的水雖苦,卻能清火降噪,你多喝點也沒事的。」
望著對面的王珩,我好脾氣地道。
他紅著臉點點頭,顯然口不對心:「很好喝。」
我笑:「睜眼說瞎話可不好,日后千萬別教壞了芝安和安芝。」
「不用我教,有你教就好。」
「呦——」我奇了,「不嫌我是鄉下丫頭?」
王珩挑挑眉,一副氣結的模樣:「我何時嫌過?」
我歪著頭,好笑地盯著他,他似乎想到我是指后半晌在田埂的事,臉色浮現出一絲尷尬:「你年紀小,心眼也小,開個玩笑而已。」
哈哈,我心眼哪里小了,其實我也只是覺得,逗他很有趣。
屋外春雨淅瀝,灶間柴火噼啪,我們就這樣坐了很久,時而沉默,時而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