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兩銀子,于我家而言,已然算是巨款。
我奶想用這些銀子去做點小生意,我爹卻想買糧食,剩余的銀子悄悄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咱就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做哪門子生意?!你們瞧村東頭的王五,去年在鎮上開了個綢緞鋪,今年已經窮得要飯吃了。」
我奶氣得直跳腳:「那你怎麼不瞧瞧村西頭的李根,人家靠著賣炊餅都娶上媳婦了,還有陳東和趙四,哪個不是做生意發的家?你就天天盯著那沒出息的,咋不跟有出息的比?真跟你那死爹一模一樣的!」
我爹挨了罵,不吭聲,又犯倔轉身去田里忙活了。
我娘是個軟性子,她夾在自家男人和婆母之間左右為難,只能習慣性地勸我奶:「娘,您別跟孩他爹一般見識,您,就聽他的吧。」
「哎——」
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雖然我奶不甘不愿,最終卻也只能聽她唯一的倔兒子的話。
靠著國公府的恩典,那個冬天,我們全家不僅沒有挨餓,在鄉鄰餓肚子時,我奶還偷偷拿出了幾斗糧食,讓他們給孩子熬粥喝。
桃水村的人就這麼饑一頓飽一頓地熬到了第二年,幸好第二年風調雨順,莊戶人的日子又緩了過來。
在這期間,我娘生下了冬寶,我們陳家終于有后了。
因為我娘已經不再年輕,生產時頗吃了些苦頭,若沒有國公府少夫人給的保命丹,或許我娘和我弟弟的命都保不住。
所以,當新鮮的瓜果蔬菜摘下來時,我奶又去了國公府一趟。
因為國公夫人隨口說了一句「我就愛吃莊稼人自己種的菜」
,我奶就深深記在了心里。
當然,國公府還是那麼憐貧濟困,我奶回來時,沒空著手。
日子就這般又過了兩年,一晃,我十三歲了。
冬寶會走了,秋妹打架更兇了,我也已經像個大人一般,開始操持家務事了。
莊稼人的孩子在慢慢長大,皇家的孩子也是一樣。
當今皇上膝下有六個兒子,除了大皇子出身低,沒有爭儲之心;六皇子還在襁褓之中,沒有奪位之能,其余四個皇子,都對皇位躍躍欲試。
其中,三皇子一向有「賢德」之名,聽說私下里還結交了許多有實權的大臣。
這些傳聞,我都是聽來桃水村賣糖葫蘆的劉大哥說的。
劉大哥這個人最是八卦,他每次一來,全村的人都圍著他,聽他講外面的新鮮事,就憑著這張嘴,他不僅蓋起了三間房,還娶了一個賢惠的好媳婦。
秋日里的一天,他又挑著擔子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一個更新鮮的八卦。
「三皇子被皇帝圈禁,與他交好的興國公府被抄家了!」
給冬寶買完糖葫蘆,我轉身剛要走,卻在聽到這個消息后,陡然雙腿發麻,竟是半步都移不開了。
「哪個興國公府?什麼時候的事?」
我的聲音發顫,一股從未有過的冷意從胸口浮上來。
劉大哥見我這般模樣,還以為我是好奇,因此面色更加得意:「京城就只有一個興國公府,大約是半月前的事吧,聽說他們全家都被流放到塔山,連下人們都被發賣了——」
秋日,陰冷的秋日,我的耳膜嗡嗡作響。后來,便只能看見劉大哥的嘴夸張地一張一合,卻仿佛什麼都聽不見了。
塔山,至寒之地塔山,周姨娘、國公夫人、少夫人,還有那兩個在猩紅色地毯上玩白玉九連環的孩子。
怎麼可能呢?
我是哭著跑回家的,當夜,我奶便急匆匆地去了京城。
因為她也不信,那麼好的國公夫人和少夫人,皇帝怎麼忍心抄了她們的家。
我抱著冬寶,在桃水村等了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我魂不守舍,我娘一直在低聲啜泣,連我那個視土地為命的倔驢爹,也破天荒地沒有下地,而是在院子里時而唉聲嘆氣,時而走來走去。
終于,深夜里,一輛馬車停在了我家柴門外,我們心慌地疾奔出去,看見我奶面色凝重地自馬車上爬了下來。
「去卸一扇木門,把國公夫人抬進去。」
她壓低聲音對我爹說。
我爹和我娘很快搬了木板過來,我拎著風燈,上前掀開馬車簾,一眼就看見了斜靠在車里的國公夫人和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孩子。
國公夫人緊閉著雙眼,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她的臉色十分灰敗。
來不及細問,我們手忙腳亂又小心翼翼地將她抬進屋里,秋妹則去領那對雙生子,待一切安頓好后,我才悄悄問我奶:「不是說全家都流放了嗎?」
我奶打發走車夫,關上門沉痛地搖搖頭,「沒有。宮里的太妃為興國公府求了情,十歲以下的孩子不在流放的名單上,國公夫人身子不好,也被特赦。但是——」
我有些慌:「但是什麼?」
「抄家那日,周姨娘氣急攻心,又犯了喘疾,沒了——」
一語未盡,我奶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我也瞬間愣在了當場。
沒了?
那樣一個活生生的、和善通情的、夸過我拉過我的手還為我安排過一頓豐盛午膳的美麗婦人,怎麼突然之間就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