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周姨娘的小院子時,我奶雙眼放光,滿面通紅,一看就知道這秋風是被她打著了。
「我要去陪夫人用膳,你們就在我這屋委屈著先吃幾口,一會兒我再回來。」
許是說了會兒話有些累,周姨娘起身時咳嗽了幾聲,我奶頓時誠惶誠恐,手腳不知該往哪里放,還以為是自己的過錯。
「咳,我這是幾十年的老毛病了,入秋就喘。」
周姨娘好脾氣地解釋著,語氣中竟然充滿了抱歉之意。
那頓國公府的午膳,不夸張地說,我能記一輩子,甚至等我有了兒孫,我還能激動地對他們炫耀個三天三夜。
因為我自出生起,就沒吃過那麼好吃的飯菜。
雞鴨魚肉,油水十足,雖然那些名貴而精致的菜,我都說不上名字,但我知道,那小小的一碟子,就抵得上莊戶人一個月的花銷。
我奶也想矜持,畢竟是在做客,但奈何肚子實在是不爭氣,幸好這里的婆子丫環很有眼力見,在我們吃飯時,她們都避了出去,我倆這才放開腮幫子,吃了個溝滿壕平。
吃完午膳后,丫環們又奉上了香茶。
我悄悄扯著我奶的衣角說:「這茶的味道太淡,還不如咱家的樹葉子泡水好喝。」
我奶一把捂住我的嘴:「少胡說,你懂個屁!」
就這樣,喝完一盞又一盞,直到喝第三盞茶,才有個婆子歡歡喜喜地進屋對我奶說:「李姥姥,您的造化來了,我們夫人聽周姨娘說家里來了親戚,直說要見見您呢!您快隨我來!」
「啊?這、這也沒給國公夫人拿孝敬,怎麼有臉去見呢!」
一時間,我奶有點蒙,也有點膽怯。
這婆子口中的夫人是興國公的正室,聽說不僅有誥命在身,還與宮里的太妃有親,這樣顯貴的人物,我們這般土里刨食的莊稼人怎配結識?
那婆子哪肯依呢,縱是我奶心虛,她也連拉帶拽地領我們糊里糊涂地去了一個更寬敞的院子。
門簾一撩,我和我奶突然進到一間香氣撲鼻暖烘烘的屋子,屋子里有很多穿著艷麗衣裙、滿頭插著金銀珠翠的女人,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但我卻一眼就盯上了坐在地毯上玩耍的兩個孩童。
他們一個梳著羊角辮,一個戴著小錦帽,奇的是,這兩個小孩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見了貴人,我奶的雙腿有點軟,我也麻木僵硬,像極了鎮上泥人匠手中的泥木偶。
下跪、請安、落座、喝茶——
十歲的我,小臉窘迫,快要愁死了,怎麼又是茶啊?!
實在是喝不下!
我原本以為周姨娘就夠像娘娘的了,但與高貴華麗的國公夫人相比,她就不像了。
出乎意料的是,國公夫人的性子頗為直爽,一陣哈哈大笑之后,她斜倚在榻上對我奶招了招手:「老姐姐坐那麼遠干嘛,來,坐榻上來。」
我奶紅著臉忙不迭地哈腰:「不敢不敢。」
「咳,你們莊稼人就是心思重,別看國公府表面富貴,其實內里都空著呢。要我說啊,還是種田輕松些。」
「莊戶人都是泥腿子,比不得您生來是享福的。」
「哈哈哈,享福享的這身子都不中用了。」
「您身子看起來康健著呢,必定是高壽的,日后享盡兒孫滿堂的福。」
「……」
在我奶忙著和國公夫人說話時,我卻只顧著看那對粉雕玉砌的雙生子,他們的性子很好,解不開手中的九連環,卻也不急不惱,尤其是那個戴錦帽的男童,一直在「嘻嘻」
地笑。
倒是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女童,小小年紀,便有了幾分貞靜的淑女風范。
看到她,我想起了家里黑黢黢的秋妹——
該說不說,若論打架,我妹妹那是贏定了。
京城一趟,我家收獲頗豐。
周姨娘給了十兩銀子和五六件舊衣裳,國公夫人給了三十兩銀子和幾大包的糕點、干果、茶葉、綢緞、藥材和肉干。
國公府的少夫人——那對龍鳳胎的娘,聽說我娘即將臨盆,不僅給了一包袱孩童的舊衣裳和舊玩具,還特意讓婆子包了兩粒婦人生產時的保命丹。
對了,少夫人還送了我一個精美的黑漆木匣,那匣子上還雕著花呢。
「春妹過幾年該及笄了,這幾件首飾權當為她提前添添喜氣吧。」
臨行前,她站在院中的海棠樹下,衣衫翩翩、輕音款款地道。
少夫人長得可真美,一張鵝蛋臉上有著兩道彎彎的柳葉眉。
可她到底有多美,我小小年紀,說不清楚,只是在內心隱約覺得,大概天庭的仙女也不過如此吧。
我奶又要拉著我磕頭,少夫人卻急忙將我托起:「不值什麼的,切莫如此。」
離府時,周姨娘命婆子為我們雇了輛馬車,但我奶哪里舍得,馬車剛到城門,她就退了馬車,改雇了一輛破舊的驢車。
如此,又省了幾十文錢。
這幾十文錢,可以買上四五斗糧食了。
如果不是從國公府帶來的東西太多,我奶連驢車都不會雇。
回到家已經是深夜,爹娘看著半車的秋風,喜憂參半,喜的是冬天不會餓肚子了,憂的是不知該如何還這般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