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我說:
「大約是從遠古時候,一個叫作魃的女子被燒死的時候開始的吧。」
「魃,她很壞嗎?為什麼會被燒死?」
「是個很可憐的姑娘,據說她本是天女,在蚩尤一戰中保護了人族之后,法力失控,回不到天上去,人族擔心她帶來干旱,便將她燒死了。」
夢境繼續進行著,眾人將青衣女子縛上祭臺。
女子跪在其上,掌心捧著一個什麼東西,像是種子,滿眼柔色,低聲呢喃:
「小刺頭,你怎麼還不開花,可惜我不能再照顧你了。」
「我已經為你取好名字了,就叫長幽吧,希望無論長夜如何幽深,你都能有剎那芳華。」
說罷,抬手一揚,將種子不知拋在何處。
我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巫師將女子的衣服剝下,在她皮膚上涂滿蜈蚣、毒蛇、蝎子各種毒物混合的血。
用青銅利刃蘸著硫磺,在女子的背上刻下詭異的符文,又在她的心口鑿了一個洞,霎時血流不止。
就這樣烈日灼燒下,她心口的血水不斷溢出,與身上的毒血混在一起,催動符文,被活活燒死。
我心口傳來一陣不可抑制的疼痛,幾乎要疼死過去,勉力支撐著。
那女子將死未死之時,他們又將她放入一口黑棺。
以戰場數十萬陰魂為陣,將她埋入死門。
如此歹毒的心腸,竟是要用這些怨靈鎮壓女子的神魂,讓他們一同不得超生。
疼痛再一次漫上心口,我在夢境之中感覺自己不斷下墜,意識逐漸模糊。
究竟是為什麼?
這麼痛……
下墜中,我隱隱約約感覺到被一雙沉穩有力的大手托起。
落在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是長幽。
他的手覆上我的雙眸,溫熱的氣息噴薄在耳側:
「小殿下,別再看下去了。」
話音剛落,溫熱的液體嘀嗒落在我的手背上,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
我掙開他的懷抱,看到他面色發白,嘔出一口血來。
簡直瘋了,他竟是要替我中斷夢境,承受反噬。
「你憑什麼替我做主,你憑什麼隨隨便便就入我的夢,我早說了,我與你,再無任何瓜葛。」
「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麼?對我的補償,還是又是悲憫世人那一套?」
我冷聲質問。
「長幽,這些我不需要。」
他搖頭,不知在否認些什麼。
「收起你那些虛偽,我不需要你管我。」
他又嘔出一口血來,落在樸素的僧衣上,像是開出妖艷無比的花,艱難地從唇齒間吐出幾個字來:
「入你的夢,是我對你,情根深種。」
他一只手撫上我的臉,目光眷戀不已,深情地看著我:
「永生永世忘了我,小殿下。」
霎時之間,天旋地轉,夢境中眾人的臉模糊作一團,聲音也逐漸遠去。
天地間只余下那只怨靈的哭號,幾乎刺破耳膜:
「長幽,你寧肯命都不要,也不愿讓她知道丁點兒真相。
「你猜她輪回路上路過彼岸花時,可會想起你一絲一毫?
「她不會記得你,她只會同別人恩愛白頭,我不信你就一點私心都沒有。」
直到最后剝離夢境的時候,怨靈的聲音越發虛弱:
「我不甘心,我不愿被超度……」
16
彼岸花開開彼岸,忘川河畔亦忘川。
奈何橋前可奈何,三生石前定三生。
17
大夢一場,我卻無論如何記不起夢中之人。
就像小時候落水被救上來那次,只記得一個溫柔又清冷至極的懷抱,始終看不清那人的臉。
「彼岸花……」我口中呢喃。
「什麼?」
母皇陛下又在為我擇婿了。
「小月想要花妖族的男子?」
她把花族翻了個底朝天,我也沒能找到我想要的那一朵。
直到花族幾個白胡子長老被拉出來相看時,其中一個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說:
「世間花品,大抵有兩類。一種開在天上,是神花,只在典籍中聽聞,老朽未曾得見。另一種開于下界,也就是我們花妖族。」
「除此之外,便再無旁的花了嗎?」
他捋了捋胡子,娓娓道來:
「只剩一處地方了,就是幽冥。不過那種地方,最是濁臭不堪,花族喜潔凈,沒有誰會愿意去,弄不好,香消玉殞,下場凄慘……」
說著說著,他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
「說起來禁書中記載,有一株花自甘墮落,開于幽冥。」
「其名為,彼岸花。」
18
當晚,世人傳聞,東荒妖國的廢物小公主因 找不到男人,跳了井。
別人跳井都跳水井,就她跳了幽冥井。
屬于撈都撈不上來的那種。
不跳則已,一跳驚人,一躍成為當代女子中的典型錯誤示范。
19
黃泉路兩旁開滿彼岸花。
一股記憶中無比熟悉的香味鉆進鼻間,隨之涌入腦海的是如浪潮般的記憶。
不只是身為夢妖的記憶,還有更久遠的。
此前九世的記憶,以及一萬年前身為小幺的記憶。
長幽是父神身歸混沌前,留給我的一粒花種。
我精心養了數萬年,也不曾見他開花。
直到我被世人綁上祭臺,被烈日活活燒死,葬在尸山下永世不得超生時,他開花了。
血紅的花簇,幼嫩的莖葉,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夜之間,開遍整個火原。
他的枝芽沖破禁錮我的黑棺,花朵纏繞上我的白骨,為我一路開至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