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怨靈的聲音回蕩在塔中,霎時間一線天光瀉落,驅散幾分昏暗。
仰頭看去,那石像竟然并非佛像,而是一尊神女。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饒是困在這一方小小天地,其神采依舊像是在俯瞰山川大地,萬物生靈。
「小殿下,你有沒有發覺,這神女同你有幾分相像呢?」
呼吸一滯,我感覺自己全身血液猶如結冰一般。
怨靈繼續說道:
「她就是萬年前隕落的天帝幺女。」
幺女,小幺……
小幺,小妖……
我苦笑出聲。
長幽,我招惹你,原是我錯了。
原來你想娶的人本就不是我。
能讓你許下誓言的人也不是我。
只是你對我欲拒還迎,半推半就時,心里念著旁人,對我又何曾有過半分慈悲。
「還不夠呢。」
怨靈不知觸動了何處的機關,塔內罡風驟起,將滿壁經文吹得翻過面來。
「小殿下,別看。」
長幽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音色沙啞,帶著哀求。
可惜為時已晚,該看的不該看的,我已悉數收入眼底。
幾千幅經文背面俱是畫像。
無一例外,都畫著同一個人。
歡喜的,嗔怒的,憂傷的,發呆的……
這些畫出自誰之手,自不必說。
我感到心里突然被挖空了一塊。
好一個長幽,好一個佛子。
一面是他的菩提道,一面是他的世俗心。
只是都與我無關,我只是不幸因為這副容貌,牽涉其中。
「這女子便是你的道心了。」
我轉身對他說,無悲無喜。
他垂下眼簾,一瞬間,挺拔的脊背竟像是要陷落下去一般。
我抬頭望他,釋然地笑道:
「你原也不欠我什麼,我也不過一時興起,生了不該有的情。
自此之后,我與國師大人,兩不相干。」
怨靈的聲音再次回蕩在塔身中:
「小殿下,來日再見。」
話音未落,它便化作一縷煙逃走了。
14
在宮里沒歇幾日,我便被朝中一位大臣請去了家里。
他家中爺爺突然病重,想來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想請我過去為他爺爺織一個美夢,圓一圓生前憾事。
這本該是父妃的差事。
只是他身子還未大好,仍需休養。
「小月,你表情不大對勁,被甩了?」
我也不想多作解釋,只當默認。
誰知父妃竟傷心得要落淚。
我連忙安慰:
「父妃,沒關系的,天涯何處無芳草。」
世間情事,講究的不外乎一個你情我愿。你若無情我便休,不過是難過一場,就當是生了場病,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把帕子都哭濕了,哽咽著說:
「你早說啊,害得我費勁 地去探國師的過去,還連著吐了半個月的血。」
「你欠我的,拿什麼還。」
我嘴角一僵,父愛如山,誠不欺我。
不過我還是心中生疑,夢妖一族有在夢境中探人過去的本事,雖頗費些工夫,但對于父妃這種老妖精來說,應當不算什麼難事。
他究竟看到了什麼,竟狼狽到吐血。
父妃哭夠了,才又說道:
「你以后離他遠點,國師這個人,很危險。」
我不解。
「他的過去,一團黑,什麼也看不清,只有濃重的血腥味,從未見過業障如此深重的人。」
15
請我過去的人說,他爺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大概是沒能同妻主白頭到老。
織一個同心上人白頭的美夢,這倒不難。
可是到了夢中我才發現,事有古怪。
夢境之中哪里見那垂危老朽和他妻主的半分身影,四下只有荒野萬里。
「小殿下,我們又見面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飄蕩在空中。
「是你?」
竟是那只陰魂不散的怨靈。
我心頭一凜:
「你上了那老人家的身?」
它得意地笑起來:
「那老朽氣息奄奄,神魂虛弱,中個邪什麼的可太容易了。」
難怪,這麼說,這夢境不是那老人家的,而是這只怨靈的。
「你又打的什麼主意?」
它嗤笑:
「讓你看個有意思的東西罷了。」
若是入夢者的心愿尚未達成便中止夢境,夢妖自身便會遭受反噬。
不過夢中的傷害都是虛的,想來它掀不起什麼風浪。
既然它有讓我非看不可的東西,我便由著它。
畫面一轉,赤水之北,無垠火原。
一個青衣女子被眾人圍住。
沾滿野熊皮脂的火把燃起熊熊烈火,照亮半邊天。
火舌吞吐,逶迤蔓延。
借著火光,我瞧了個仔細,那青衣女子竟是石塔中的神女。
——這里是萬年前的景象。
「旱魃妖女,今日必取你性命!」
「燒死她!燒死她!」
……
人聲嘲哳,被風沙裹挾著,響徹火原上空。
那女子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挨個掃過,面露悲戚:
「西陵氏、方雷氏、軒轅氏、神農氏、無懷氏、葛天氏,好得很,都來齊了,我拼命護下的人族,就是這樣要置我于死地。」
那些人不為所動。
只有一個小女孩站出來說:
「小幺阿姊是神女,還幫我們打敗了蚩尤,我們怎能這樣對她?」
但沒人理睬她,人群中一個婦人立馬捂住她的嘴,呵斥:
「什麼阿姊,她是給我們帶來旱災的魃。」
不知怎的,看到這,我的心里驀地一陣絞痛。
想起從前父妃同我講東荒大旱時用生人祭祀祈雨的暗黑睡前故事。
我每次都嚇得縮在被窩里發抖,又忍不住好奇問他:
「這種祭祀是從何時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