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倫敦的街頭遭到第十一次合伙人的拒絕。
裴臣在敘利亞的戰火中弄丟了他最昂貴的鏡頭。
是。
他的志向,是當一名戰地攝影師。
我才知道,他曾經待的那個福利院,
收養最多的,也是東南亞戰爭中被遺棄的孤兒。
也許那顆小小的種子。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深植在了他的心上。
到現在,生根發芽,然后驅動他前行著。
他在戰區拉響的警報中與我通過最后一次電話,
他說:
「林遐,我想明白了。」
「我就是干這事兒的。」
「……」
后來,和他所有的交流,都是通過信件完成的。
從他的筆下,我都能想象出那炮火連天的場景。
被硝煙震碎的房瓦。
可是最震撼人心的。
卻是房瓦下無辜小孩清澈的雙眼。
他說,他沒能救下那個小女孩。
敵機轟炸而來,他被負責保護他們這些新聞記者的軍官拽著藏在了掩體下。
那小女孩呢。
后來他倉皇地在廢墟中深扒。
卻只能在瞧見零碎粉紅的布片中……
慢慢崩潰。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命運在給我們開一個巨大的玩笑。
我和他信里的交流都如同在比慘一樣。
我遭到手下設計師的背叛。
他差點被從飛機上落下的炸彈炸掉了一只腿。
再后來。
命運似乎又放松了緊扼著我們咽喉的手。
我的設計公司開始稍有起色。
裴臣的一張照片,登在了國際影展之上。
他在獲獎時這麼說:
「轟然落下的炮彈如果不夠直擊心靈,」
「那麼炮彈下孩子純澈的雙眼呢?」
這樣的孩童,于戰爭之中卻有千萬。
裴臣拍的很多照片,都是直接寄給我的。
有的時候,我會幫他挑選一些照片,投稿在期刊和網站。
有一天,我看見他在一張照片背面的右下角寫了這麼一句話:
字跡倉皇,筆鋒卻堅定。
If your pictures aren't good enough,
You aren't close enough.
「如果你拍的照片不夠好,說明你離得不夠近。」
這,大概就是裴臣這樣的人燃燒生命所要做的事的意義。
23
在離開故鄉的第五年。
我們的設計公司終于走向正軌。
我的設計作品拿到了國外一個非常具有含金量的獎項。
命運終于站在了我這邊。
我在海岸的波濤聲中迎接曙光。
卻再也找不到裴臣。
他有很久沒有跟我聯系了,之后整整一年,我都沒有他的消息。
戰地記者就是這樣。
即使暴露在鏡頭之下,有可能前一天還在有說有笑,第二天就永遠地留在了那片戰場之上。
怎麼也聯系不上裴臣,我久違地感受到焦急的情緒。
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如此在意裴臣的呢。
是他堅持不懈地給我寄信。
是他偶爾從炮火中的戰區借到軍用電話跟我嘴炮兩句。
是他拍下的那一張張照片,全一股腦寄給我。
他說:
「林遐,如果有天我不在了。」
「你幫我整理整理,發表一下唄。」
……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動用了所有的關系。
一遍遍翻著他寫給我的信。
可是,裴臣消失的時間太長了。
是不是就是和裴臣在一起人會變背啊。
裴臣不見了,我的運氣反而變好了。
公司越做越大,我在時尚圈的地位也節節高升。
好似有一只無形的手拖著我。
這樣上升的喜悅,明明是我期待的。
可我卻被無人分享的失落籠罩。
除夕夜,我一個人走在倫敦的大街上。
其實這些年,英國人也挺熱衷于過 Chinese new year 的。
甚至有的街道上會掛起紅紅的燈籠。
可是這樣團結的節日,對我來說卻沒有意義,
我低著頭走路,直到眼前出現一雙皮靴。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滿腔的憤恨,不甘,異國他鄉遭受的所有委屈,就爆發了。
我盯著面前的男人。
推了他一把。
邊推邊問他:
「你去哪了啊?」
「啊?我問你你去哪里了?」
「你不會跟我說一聲嗎?」
「寄個信,幾張破紙,有那麼難嗎?」
「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我以為你已經……」
剩下的話我沒說出來。
因為我被他猛然摟進懷里。
我多久沒有跟人擁抱過了呢。
以至于我抬手,他那樣的體溫虛幻到不真實。
「抱歉。」
他聲音沙啞。
「在敘利亞戰區報道的時候,被當地武裝部隊劫持了。」
他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手指輕揉地摁了摁我的腦袋。
「我們在當地軍閥手中被關了九個月,」
「我到現在都覺得害怕,林遐。」
「那些軍官當著我們的面殺人,我不怕死,我只是怕……」
「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
空中脆然升起煙花。
我所有埋怨的話莫名其妙地咽了回去。
我只是緊拽著他大衣的外套。
我只是不知道。
我還能留有些什麼了。
24
時間或許真的會改變人很多。
當初被趕到國外時我憤恨,不甘。
帶著勢必要重新殺回來的決心。
此時再回到國內,我只是覺得恍如隔世。
大家都變得不一樣了。
那時是學生,還有著年少時的稚氣。
無論是恨還是愛都很分明。
而成年人的世界不存在表露真心,到處都是虛與委蛇。
當地房地產大商的酒局上,我見到了蔣書淮。
現如今我的身份已經能跟他平起平坐,不,他甚至還有求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