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騎著馬走在前面,我看著他的背影。
曾經有很多年,我一直看著他的背影。
他是罪臣之后,全家被斬首,不滿八歲的他落入賤籍,成了沈府的奴仆。
我和丫鬟去上香時,賊人劫了我們的車隊,是他一個人一柄刀,干脆利落地砍翻賊首,把我從馬車上抱了下來。
熹微的晨光下,他垂眸看向我,身上有冷冽的清香。
那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謝玄雖然是一介罪奴,但他絕非池中之物。
而現如今,他花了七年的時間,終于從默默無聞的副將,成了名揚天下的威武侯。
回過神時,白綾與毒酒擺在我的面前。
謝玄冷淡道:「娘娘,選一個吧。」
他揮退了其他人,這里只剩下我們倆。
我緩緩拿起白綾。
沒有人能夠在即將到來的死亡面前不恐懼。
即便視死如歸,我的手還是不斷地發抖。
謝玄凝視著我:「娘娘,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他是在說,現在求他,還來得及。
我克制著身上的顫抖,良久,輕聲道:「有。」
謝玄看著我,等著我開口。
我開口了,只有八個字:
「段珠很美,恭喜侯爺。」
謝玄的瞳孔驟然結了冰。
我將白綾掛到梁上,踢開了凳子。
喉骨處傳來撕裂的痛楚,窒息感在瞬間涌來。
然而下一瞬,謝玄猛地上前,一刀砍斷了白綾。
我摔了下來,咳得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漆黑。
謝玄一把將我扛在肩上,向軍帳內走去。
「謝玄……」
我被他摔在床上,他吻了上來,我用盡全力地踢他咬他,口腔內泛起了見血的甜腥味。
然而沒有用,謝玄將我箍得很緊。
那是一個懲罰性質的吻,兇猛暴烈,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惜,像是掠奪食物的狼。
我沒有力氣了,任由帳頂在我眼前搖晃。
曾經,在沈府的柴房里,我們也是這樣一日日地……不知羞恥。
那時候他很溫柔。
而不是像此刻,沒有情意,全是報復。
最后,我大概是昏過去了,陷入了短暫的黑暗。
當黑暗散去后,我看到謝玄正垂眸望向我。
他呼吸粗重,眼神猩紅。
以冷淡寡言聞名的威武侯,啞著嗓子,在我耳邊狠狠道:「沈若瑤,是你勾引我的。」
04.
我承認,是我勾引謝玄的。
但不是此刻,而是七年前。
他吃得不好,胃總是痛,我便變著法子準備精巧又易消化的點心,悄悄給他送過去。
他對門房提過一句自己想讀書,我便把四書五經都搜羅來,連帶著自己在學堂的筆記,一起放到他的枕邊。
他病了,躺在小房間里沒人照顧,我穿上小廝的衣服翻墻出去,給他熬藥喂藥。
彼時的謝玄躺在床上,明明是粗布的衣服,但他穿著仍有白龍魚服之感,多年罪奴生涯,仍然沒能磨掉他骨子里的貴氣。
他問我:「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忙著試湯藥的溫度,匆匆道:「因為你生得好看呀。」
謝玄扭過頭去,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耳朵尖都變成了粉色。
后來,我和謝玄在一起了。
京城喜歡我的世家公子如過江之鯽,可他們在我眼中,沒有一個比得上謝玄。
謝玄說,在遇到我之前,他原本覺得,此生就這樣了。
安于當一個奴隸,洗馬喂馬,砍柴生火,不知哪一天沖撞了主上,便命如草芥地早早死去。
是我讓他有了不安分的心。
是我讓他覺得,人世仍有讓人眷戀的地方。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背叛他之后,他這麼恨我。
……
從回憶中醒來時,我對上了謝玄那雙黑沉沉的眼睛。
我輕聲說:「侯爺,你放過我吧。」
耳邊沉默了很久。
隨即,謝玄清冷的聲線響起:「娘娘,我放過你,誰又能放過我呢?」
他盯著我,目光帶著深不見底的恨:
「是你當初對我說,飛燕舞只跳給心上人看。
「是你當初對我說,要跟我逃去天涯海角,一生一世一雙人。」
是,這些都是我說的。
然而在私奔之夜把謝玄一個人扔在渡口的人也是我。
我轉身進宮,托心腹婢女告訴謝玄:
「沈家嫡女,從來都是要做皇妃的。
「你不過是因為長得好看,被大小姐當作了一點消遣。」
謝玄掐住我的下巴,手指幾乎要陷進去:
「我們還相約,誰違了誓,誰便五內俱焚、吐血早亡……」
謝玄說著,卻突然停住了。
因為有暗紅色的血,緩緩流淌到了他的手上。
是從我口中流出的。
含著血,我輕輕笑了:
「侯爺,剛剛那杯毒酒,我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喝了一口。」
我以為,謝玄會高興的。
高興我應了自己的誓言,負心者終于吐血早亡。
然而……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威武侯,突然慌了。
05.
我墜入了深黑的夢里,夢里都是舊事。
其實我和謝玄的開始,他就是恨我的。
那時候他剛進沈府,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負責清洗遇春堂的地板。
遇春堂是沈家大小姐沈若瑤每天練舞的地方。
為了迎接大小姐的到來,地面必須一塵不染,于是謝玄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趴在地上一遍遍擦洗。
冬天里,他的手指被冷水泡得又紅又腫,凍瘡連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