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那串一早不見了,原來,他也從未真正診視過。
華霜聽說這事兒后,許是為了白日的事兒求和,巴巴地送了一串上好成色的去,意欲討裴清的歡心。
卻被裴清接過,仿著我那日,用力一扯,散了一地。
華霜大驚,眉眼垂下去,低頭去撿:
「你不喜歡,我再找別的便是。」
裴清拉過她的手,從她手心里取出一顆,塞進嘴里:
「你說,她那日吃朱砂時,得多難過。」
華霜瞬間就明白了,憤恨著要甩開他的手。
裴清卻拉得緊緊的,叫她掙不開:
「你說,她不要我們的孩子時,會不會舍不得。」
他又拿過一粒,送到她嘴邊,
「你也嘗嘗看。別怕,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這具身子就要沒用了。」
「我不要!」
華霜把手里剩下的朱砂珠子都砸在他臉上,
「你瘋了!你不能為別人難過,不能為孟宜主,也不能為她的孩子!你只能為我,只能為我!」
……
裴清著了風寒,覆面來探我,怕將病氣度給我。
看見我,他常常緊鎖的眉眼會驟然柔和開。
彎下腰梳理我鬢發時,我不自覺地將臉撇向一邊,躲避他冰冷的指尖。
裴清清俊的面容攀上一絲挫敗,他像鼓足了畢生的勇氣:
「宜主,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好啊。」
我一口應下,
「活過來,他們都活過來,世上不曾有過華霜,你我還是十五歲的心性。」
裴清的眼神瞬間比死灰還冷。
「如果這些都可以,我們就重新來過。」
如此,他依舊不死心,攢緊我的手不肯松:
「我留在這的時日不多了,宜主,你憎我恨我都好,我私心里希望你恨著我,這樣,至少黏著我。
」
「只是,就最后這數日,我接你出去,我們做一對真正的夫妻,哪怕只有幾天,可好?」
他怎麼能問出這麼自私的話?
我撣開他的手:
「不好,拿走,臟。」
臟字說出口,裴清幾乎是落荒而逃。
他是一手遮天的君主,可此刻,在我面前,卻只是個束手無策的庸人。
17
裴清說自己沒有幾日了。
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我想做的事要來不及了。
三月二十四,孟家滿門的頭七。
我在冷宮燒著紙錢。
引鳶洗完衣服回來,我喚她:
「如今皇上準我們出去了,你回鳳儀宮看看,宮人們都收拾好沒有。」
她侍奉我多年,蹲在我腳邊,仔仔細細打量起我:
「主兒今日,不知為何,同尋常不太一樣,可是心中有事嗎?」
我敷衍道:
「快去吧。」
今日,自然是不太一樣。
遣走引鳶,我回到屋中,將紙錢灑滿內殿,然后一腳踢翻火盆。
火舌迅速吞了目之所及,我站在殿中,怔怔地發著愣。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啊,火燒完了,夢就會醒吧。
不多時,外面終于傳來人群驚惶的聲音:
「快來人!冷宮走水了!」
「孟庶人還在里面,快去救庶人!」
再一會兒,如我所料,裴清匆匆而至,身后還追著華霜,死死扯著他的袖子:
「最后一個小時,就要來不及了!如果再不走,我們就永遠回不去!」
「那就不回。」
裴清的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堅定,他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
華霜垂下手時,眸中盡是難以置信,她從未想過,被推開的會是身為女主的她。
裴清大聲吼叫著,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宜兒呢!皇后呢!朕的妻子,她現在在哪兒?」
宮人們也拉住他:
「陛下不能進,孟庶人還在殿內,里面火太大,人救不出來了。」
「放肆!放肆,她不會有事……」
裴清嘶啞著嗓,叫出來卻像貓兒似的,連給自己壯膽都不夠。
片頃,他轉身,將華霜摟進懷里:
「回家吧。」
華霜大喜:
「好,我們回家,我們快回家!」
「我是說,你回家吧。這麼些年,我一直當夢在過,你回去,就當夢醒了。而我的夢,醒不了,我也不愿醒了。」
華霜立刻會意,還想去攢他的手,卻抓不住了。
裴清松開她,轉身向我的殿中跑去……
18
那把火從正午燒到天黑,冷宮燒成一個空架子。
無人敢近。
唯有華霜怔怔地坐在一具焦尸旁,雙目發著怔,口中一遍遍念叨著:
「你怎麼能愛書里的人?你要愛我,你要給我無上的榮寵和權力,你不許死!你死了我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她不知念了多久,聲音戛然而止。
宮人們湊近一看,她手中的簪子已盡數沒入了自己的小腹。
廢墟里,還有一把焚毀的鎖。
裴清進去后,是我趁亂鎖上了那道門,然后裝扮成小太監的模樣,混入人群遁出冷宮。
裴清其實聽到了我鎖門的動靜。
他甚至在火海中問我:
「是你嗎,宜兒?」
「是我。」
我應了他,
「裴清,你若怨我,夜里來討我的命。如此,我們便生生世世不相欠,也就生生世世不相見了。」
「我不討。」
他卻笑了,
「下輩子,我還想遇見你。」
這是我們說的最后一句話。
19
聽聞裴清一早擬了道旨。
他身死后,立旁系宗室家的稚子即位,他唯一的皇后孟宜主為太后,以天下奉養之。
好癡情,癡情得令我想吐,更想逃離。
往宮外走的路好長。
又是斜斜的風箏,大大的日頭,囂張的梔子花香。
過往的一切在我面前電光火石般閃過,最后,留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