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問為什麼,他不在意為什麼,哪怕當下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他也只是想阿寧不要難過,所以會一遍又一遍地哄著,說阿寧不要怕,沒關系的,我在呢,不怕的。
阿寧顫顫巍巍將他摟緊了,她想起來,當年爸爸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記憶中的爸爸總是那麼溫和,對媽媽和阿寧都是很好的,哪怕在那個可怕的凌晨四點,他已經被尖刀捅得全身是血,連站都站不住了,仍然努力伸手摟住癱在馬桶前驚恐萬分的阿寧,輕聲安撫著。
爸爸說,阿寧,不要怪媽媽,她只是病了,阿寧不要怕,沒關系的,爸爸在呢,不怕的。
回想起這一切的阿寧抖得更厲害了,抱著男友嚎啕大哭。
那個秘密最真實的部分,阿寧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部分,實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阿寧終于被壓垮了。
她說,都是我的錯,我要不是半夜非要起來上廁所,我要是不按馬桶沖水鍵,不讓沖水聲把當時正在犯病的媽媽吵醒,媽媽和爸爸……他們,他們現在可能都還好好地活著!
阿寧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
在按下馬桶沖水按鈕的那一刻,她原本擁有的美好世界,被徹底撕裂了。
***
阿寧哭了很久。
她已經整整二十年沒有哭過,但是在這個停電又炎熱的夏夜,她跪坐在洗手間的地板上,將過去二十年積攢的眼淚都哭了出來。
男友和她一起跪坐在地板上,抱著她,一遍遍輕聲安慰著。
他說,阿寧,這不是你的錯。
他說,阿寧,我一點兒都不介意這些,真的,我從來不對你撒謊,你知道的。
他說,阿寧,你別想著要離開我,我絕對不會放手,我都把我倆未來五十年的計劃做好了,不執行完可不會放你走。
阿寧眼淚止不住地掉,她拼命搖頭,說我不配,我不配的。
你配的,阿寧,只有你配的。男友邊說邊伸手給她擦掉眼淚,望著女友紅腫的雙眼,他說,阿寧,你明明那麼好,你只是自己忘了去看到。
然后他就抱著阿寧,把她的好一條一條細數出來——大到阿寧最近完成了什麼大單受到公司嘉獎,小到阿寧平時會細心地替他把菜里不吃的蔥花一顆顆挑掉。
他還對阿寧道歉,說這些話我早該說了,至少可以讓你少些難過。
男友并不是粗心沒注意到,他只是害羞不好意思講。
他說:阿寧,你已經往前走了二十年了,你把眼睛從馬桶上移開,你看看啊,你仔細看看其他地方,這二十年你一直走得很好,別再把自己困在那一天了,以后我們還有五十年要一起走呢。
阿寧繼續抽泣著:可是我還是沖不了馬桶,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男友親吻著她的額頭:那又怎麼樣?我不在乎啊。
阿寧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馬桶不沖很惡心。
男友笑了:如果你這麼在意這件事,那我發誓,以后替你沖五十年的馬桶,每天晚上都幫你沖一次,你也答應嫁給我,好不好?
阿寧突然不哭了,甚至是有點想笑。她覺得這個誓言好荒唐,這世上怎麼會有人用幫忙沖馬桶這件事來求婚呢?簡直可笑。
但是男友求婚的對象是阿寧,一個跟沖水馬桶較勁了二十年的阿寧,那就一點兒都不奇怪了。
阿寧不知道此時做下決定究竟對不對,她疑心這是上天對自己的又一次戲耍,她也明白有些根深蒂固的問題是沒辦法輕易解決的,而男友所謂的決心,有效期也未必是永遠。
但阿寧累了,真的太累了,她現在思考不了這麼復雜的問題,她也不想再折騰,她只想痛快地愛上一個人,即便這愛是折磨,這愛是考驗。
阿寧想起了爸爸的話,阿寧啊,你不要怕。
于是她點頭答應了男友,就跪坐在一個停了電的衛生間里,疲憊地、狼狽地、迷茫地答應了一場求婚,而沖水馬桶是在場唯一的見證者。
窗外,天開始亮了。
-完-
林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