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是個好女孩,各方面都是,除了她總是不沖馬桶這一點。
當然她也不是每次用完馬桶都不沖,白天的她沒這問題,就是每天半夜之后天亮之前,她用了馬桶必然是不會沖的。
偏偏她每晚凌晨四點又肯定要起夜,在馬桶上一坐坐好久。
等到腿都麻了,腳丫也被凍得冰涼,阿寧才會站起身,轉身看著馬桶里的污穢,伸手停在沖水按鈕上方一點點,不停打顫。
想按。
很想按。
但她就是不敢。
***
阿寧知道自己這毛病不對勁,很討人厭,從九歲開始寄宿在舅舅家時,她就知道了。
不然舅媽臉色不會那麼難看,成天扯著她頭發罵。
罵她是個死累贅,自家攤上她是遭了大孽;罵她沒從混賬爹媽那里遺傳到什麼好,讓干點家事都笨手笨腳;罵她總是半夜三更起夜瞎折騰,鬧得全家睡不安生。
還罵她有人生沒人管,連用了馬桶都不知道要沖干凈。
小阿寧不想挨罵,她學會了半夜起身時躡手躡腳,摸黑下了樓梯進到衛生間,不開燈,也不發出一點聲響。她也想把馬桶的沖水按鈕按下去,這很簡單,她在每個白天都能輕易做到,只要按下去就好。
可她怎麼都做不到。
小阿寧只能每夜蜷在閣樓里的硬板床上,心頭發慌地等著黑夜快點過去,光明快點來到。好不容易熬到破舊的屋頂上漏進來第一縷光,她就得趁著其他人還沒有起床,趕緊下樓去到廁所,緩緩按下沖水鍵。
要是不小心按快了,水流乍起的轟隆聲會驚得她渾身一哆嗦。
緊接著舅媽的叫罵聲就響起來了,刻薄難聽的話語占滿屋子每個角落。小阿寧從來不還嘴,有時心頭罵自己甚至比舅媽罵得更狠。
她沮喪地想,我為什麼會有這個怪毛病,為什麼要這麼討人嫌。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
這樣的日子,在八年后來到盡頭。
阿寧考上了遠方的一所大學,離開了舅舅家。
起初阿寧很高興,她想生活可以重新開始了,不用再成天戰戰兢兢等舅媽發脾氣,宿舍樓里的公共廁所也沒有馬桶,只有蹲坑,不需要擔心沖水問題。
相比之下,需要靠打工賺學費生活費這種小問題,一點兒都不難忍。
阿寧松了口氣。
沒過多久,她發現自己想錯了。
雖說環境變了,可她每天凌晨四點起夜的習慣沒有變,蹲坑不是馬桶,也有沖水按鈕需要按。
阿寧克服不了那個怪毛病,一過半夜,她就按不下去沖水按鈕。
她只能沿用原先在舅舅家的老辦法,每次熬到天一亮就沖進公共衛生間的小隔間,急忙按下沖水按鈕,再屏氣盯著水流將蹲坑里的污穢連同自己心中的惶然一同沖進下水道。
可惜,真正的惶然是沖不走的。
因為這處公共衛生間是整層樓合用,大學生里從來不缺熱愛夜生活的夜貓子,熬夜的人多,下半夜去上廁所的人自然也多。
這意味著會有人發現那處還沒來得及沖干凈的蹲坑。
很快便有人投訴抱怨,說這層樓住了個從來不沖廁所的變態。宿管阿姨很盡責,查了走廊里的監控,去敲阿寧所在宿舍房間的門。
宿管阿姨和和氣氣地問:你們宿舍哪位同學總是半夜去廁所呢?
宿舍里每個女孩的目光都偷偷投向阿寧,同住一間宿舍,某人每天半夜雷打不動去洗手間這種事不可能瞞得住。
阿寧站出來,小聲說是我。
宿管阿姨沒有發火,只說咱們學校的同學素質都挺好,想來你也不是故意的,可能就是不小心疏忽了,下次用完廁所記得沖干凈吧。
阿寧臉漲得通紅,大腦一片空白,她沒有出聲,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直到宿管阿姨離開,宿舍其他女孩也都若無其事地繼續該干嘛干嘛時,阿寧還呆立在原地,絕望地想,我完了,我完了。
真的完了。
***
阿寧這回沒猜錯。
沒過幾天,她不沖廁所的事就傳得整層宿舍,整個班級,乃至整個學院都知道了。
連宿管阿姨當時在宿舍里說的那幾句委婉的話,也被加油添醋傳得沸沸揚揚,惡意滿滿。
阿寧不知道這話是宿舍里誰傳出去的,她沒有特別懷疑的對象,自己和其他女孩的關系都談不上特別好。
畢竟阿寧很少參加宿舍的集體活動,像是聚餐逛街聯誼之類的,也從不和她們一起討論誰誰誰的八卦,少了很多聯絡感情的機會。
阿寧不是故意疏遠她們的,她只是既沒有時間也沒有錢。
但在室友們看來,她的屢次拒絕就難免有點高傲不合群的意思了。
如果這位高傲不合群的女同學,恰巧還有成績很好包攬獎學金、長得漂亮吸引男生目光之類的特質,那可就真是太不討喜了。
太多的人喜歡看討厭的人倒霉遭殃,看優秀的人跌落泥沼,所以有關阿寧的秘密才會傳得那麼快,沒有比這更適合人們躲在背后偷笑著議論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