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腳領著八千將士出了城,我后腳就甩掉送我回江南的車隊,折返跟了過去。
十里坡上,我的少年郎隱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卻仍擋不住一身烈烈血色。
鮮卑人的狼牙箭最是厲害,一箭就能把人骨頭都震碎。而梁飲疆,身上中了五六箭。
“梁飲疆!”
我承認,他倒下那一刻,我心里是怨恨的。
我恨他那麼忠義,恨他拼死也要為百姓撤離留足時間,恨他甚至想到了送我回江南,恨他卻從來都沒有想過他自己。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梁飲疆、梁飲疆……”
血越流越多,根本止不住。
我哭著也笑著,用他的佩劍捅穿了自己。
救不了他,那就陪他一起吧。
漫天大雪蓋不住遍地血色,他被鮮卑的狼牙箭貫穿了五臟六腑,卻仍伸手抱我,笑罵道:“沈螢螢,你這個傻子。”
“……殉什麼情啊。”
我哭得像瘋子:“誰殉情了!我是殉國!”
他溫柔地拂去我眉間的雪:“你從來都不是公主,你只是沈螢螢,只是你自己,殉什麼國。”
“那你呢?你一個泥腿子,一個別人都瞧不起的武夫,你殉什麼國?”
他定是怕了我,不敢再與我爭論,只是笑:“那我們就一起殉國吧。”
“殉我們的國。”
“只是沈螢螢……”
他真的是個愛哭鬼,都要死了還哭,
“對不起,我食言了。”
“我還沒有寫情詩給你。”
“你下輩子不要再遇見我了,食言的都是負心漢,不能嫁這種男人。”
14.
我不知道,在十年后死而復生算不算下輩子。
但我的確再也遇不到梁飲疆了。
我的少年郎沒有活到能完完整整寫出一首情詩的時候。
他如他的名字一樣,飲血北疆,死在南楚對鮮卑最后一道防線上。
他那麼一個驕傲放縱、意氣風發的人,一輩子都做著娶公主、立功勛,讓全天下人都景仰羨慕的美夢,結果到頭來,卻長眠于一塊長滿野草的殘碑下,無人記得。
也不知從江南柳蔭下訣別故鄉的起始,到萬箭穿心身膏野草的結尾,他有沒有后悔過。
“柔安?”
突然有聲音自身后傳來,我驚得回頭。
15.
竟然又是一位故人。
慕容澈。
那個“馳騁破南疆,一朝斬梁王”的鮮卑好兒郎。
他于十里坡一戰射殺梁飲疆的時候,大概才十七八歲,和從前的梁飲疆一樣意氣風發,如今過了十年,身上穿的不再是甲胄而成了龍袍,瞧著倒是沉穩了不少。
這位新帝似乎很高興,眉間眼稍都是喜悅:“真是是你,真的是你柔安……朕來永平私訪,聽一個孩子說山上有個帶著狐裘的仙女,真是沒想到,竟然是你。”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
“那日朕親自驗了你的鼻息,甚至親自安葬了你,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
知道也不想在這個時候遇到他,跟他講任何一句話。
“各人有各人的機緣,陛下已為新朝君王,不必在意一個舊楚女子的死活。”
“柔安,”慕容澈側身擋住我的去路:“朕只是、只是突然相遇……想和你說兩句話。”
他一口一個柔安,叫得我頭皮都在發麻。
“你是成了仙人嗎?還是因為什麼原因死而復生?”
帝王手足無措的時候,像是十年前那個情竇初開的傲慢少年,
“你醒來多久了?過得好嗎?缺不缺什麼?還習慣嗎?有沒有遇到什麼危險?”
“要不這樣,你和朕回宮……”
“慕容澈,”我打斷了他,“當初你叫陣,說我若愿從你,你不殺梁飲疆。你還記得嗎?”
他神色難看了些:“當初朕年紀輕,叫陣的時候見你美貌就出言不遜,是朕失禮了。”
“只是朕并非要折辱你,朕……”
“你不必再多說,”我再次打斷他,“當初我就選了和梁飲疆一起殉國也不從你,現在就更不會跟你回宮。”
“不是的柔安,我沒有惡意,你可以先在宮里住下,待你愿意了我再封你為后,我絕不強迫于你!”
他放下了帝王的架子,喋喋不休地述說他的深情和思念:
“我也是真心的,柔安。叫陣那一天,我是出言無狀了可我也是喜歡的,我那時候才十七歲,我真的還不知道要怎麼和喜歡的姑娘說話……
你為梁飲疆流干了眼淚,為他殉情,可我也為你痛了整整十年,我每年都要來這里,我根本就忘不掉你……”
“可是我不記得你。”
我平靜地將他的一腔深情退回。
關于舊楚那些歲月,我記得的只有梁飲疆。慕容澈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不被提起的話,我都不會回憶起來。
“而且我上山的時候聽說了,你納了高陽為妃,”
我的語氣,一貫溫和而決絕,
“不管你出于政治目的也好,還是單純想羞辱舊楚也罷,你已經納了一位血脈純正的舊楚公主了。”
“而我不是什麼柔安公主,我是沈螢,與你鮮卑有殺父殺兄殺夫之仇的沈螢。”
“如今我不想顛覆你的新朝,可我仍活在梁飲疆拼命守護的舊楚。你有你的王圖霸業,我有我的清高自持。
還請陛下能夠理解。”
16.
慕容澈最后離開了。
天色愈發暗了下來,這里終于像十年前那樣,只有我和梁飲疆兩個人了。
我用從他碑前拔下來的草結了個小草廬,把他的碑也遮擋在草廬之下。
“梁飲疆啊,你真的太傻了,《清平樂•村居》雙調八句四十六字,你喜歡的、渴求的都不得,最后只得了你記不住的那句: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可是梁飲疆,我喜歡你啊。”
“你傻我也喜歡,你大字不識一個我也喜歡,你一首情詩都抄不明白我也喜歡。”
“所以下輩子還是遇見吧,你說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