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江安十八年的冬天，戰敗的梁王懷里。

鮮卑慕容氏南下犯疆，他帶著八千南楚將士戰死殉國，血染永平城外十里坡。

漫天大雪蓋不住遍地血色，他被鮮卑的狼牙箭貫穿了五臟六腑，卻仍伸手抱我，笑得輕快疏狂：

“沈螢螢，你這個傻子。”

“……殉什麼情啊。”

1.

再睜眼，我卻不知得了何種機緣，死而復生，到了十年后的永平城。

此時楚氏宗廟再不血食，社稷廟堂煥然一新，人們稱呼從前的南楚為“舊楚”，提及如今則為“新朝”。

他們穿著窄袖收腰的新式衣袍，笑著給我指路：“十里坡？就是城外那個土坡？打北城門出去，尋個牛車帶你一程。”

我道了謝，脫下不合時宜的狐裘搭在腕上，獨行在炎炎夏日里。

周遭景致不斷與我錯身而過，沒有一處我熟悉。

我像是貪看仙人手談的爛柯人，一朝重返世間，卻再也無法回到人群，更無法尋得令時光回溯的辦法。

城墻肅穆佇立，距我越來越遠，上頭的牌匾鐵畫銀鉤般寫著它的名字：“永平”。

可是太遠了，路上的風塵也太大了，我縱百回千次轉頭，可終究是瞧不真切了。

站到永平城外的十里坡上后，我在彼時戰況最為慘烈的地方看到了故人的墓碑。

芳草萋萋，離離秀于舊楚之墟，十里坡再沒了當年的火雨紛飛、鼓角凄壯。

漁樵小童往來踐踏，唱著流傳了十年的歌謠：“鮮卑好兒郎，鐵甲映斜陽。馳騁破南疆，一朝斬梁王。”

鮮艷如血的西天下，我心神皆碎，顫抖著扒開碑前的野草，卻只看見無數刀劍砍在墓碑上留下的缺痕，以及藏在千刀萬剮下的那個名字：

“梁飲疆之墓。”

身后有孩童的聲音好奇喚我：“姐姐，酷夏炎熱，你怎麼還帶著狐裘啊？”

我轉身，卻見是個路過的放牛牧童。

他笑嘻嘻地說：“姐姐認識這碑？聽說這是個奸臣的墳，很多年都沒人管啦。”

他輕輕瞧了一眼，嘀咕道：“哇，長了好多草。”

我反反復復地揪住衣角又努力松開，壓著哽咽問他：“你知道梁飲疆嗎？”

“不知道，是什麼厲害的大英雄嗎？”

他好奇的模樣天真得殘忍。

2.

原來，僅僅只需要十年，世人就會忘記梁飲疆。

甚至不止是忘記。

他的名字與忠義被人忘記，名號卻被寫進歌謠傳唱，用以襯托鮮卑兒郎的驍勇善戰。

而他的墓碑，居然被當作奸臣之墓砍成了這樣。

無法言說的疼痛在心底蔓延，我擦了擦干澀的眼睛，俯身，徒手去拔他墳頭的野草。

“梁飲疆、梁飲疆……”眼淚潰堤，無處可防，“你才是傻子，他們都忘記你了。”

我把他的碑抱進懷里，一遍又一遍地摸過那些凹凸不平像傷疤的地方。

就像從前那樣，他從戰場歸來，我蘸了金瘡藥抹上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

他明明就很得意，卻還要取笑我：“沈螢螢，你一點也不像個公主。”

“哪個金尊玉貴的公主像你一樣，對草莽武夫這麼好啊。”

3.

可我本就不是什麼金尊玉貴的公主。

我是沈螢，將門沈氏的遺孤。

我全家都死在北疆防線上，死在鮮卑人的狼牙箭下，尸首被強悍的戰馬踏碎，化作一片血污，收都收不回來。

得知噩耗的第一天，我不可置信，發熱昏睡了半夜，險些丟了命。

第二天，我撐著病體去了讓我家破人亡的戰場。

我問當日是什麼情形，為什麼我父兄沒有得到支援。

領兵支援的孟將軍一言不發，跪在我腳邊，遞給我一根馬鞭。

我沒有打他，只是在那片廢墟上坐了許久，最后澆下一壇父兄最愛喝的桃花釀。

第三天，皇上為彰顯他善待功臣，給我的親人立了衣冠冢，傳旨把我接進宮里。

我入京的那天，路上有個瘋瘋癲癲的士子打馬車前過，高唱：“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護送我入京的兵士一箭射死了他：“攪擾了忠烈遺孤，死不足惜。”

他的鮮血流了滿地，死時的笑容諷刺又解脫。

皇上在明正殿見了我，他高高在上地給予所謂恩賜，如同打發叫花子：

“從今以后，你就改姓楚，名兒就叫棄吧，丟掉過去，好好地做我大楚尊貴的公主。”

我咬著牙齒磕頭謝恩，咽下滿腔悲怒。

丟掉過去……皇上怎麼如此天真。

我明明曾是父兄捧在手心的寶貝，是有人疼有人愛的孩子，是無憂無慮活在陽光下的姑娘，可卻一朝失去所有，變成了一個名為“棄”的公主。

他卻還要我忘記一切，感恩戴德。

簡直可笑。

可所有人都覺得我是走了大運。

高陽公主尤甚。

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兒，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卻妒我容貌亦妒我清高。那些年里，我聽她說過最多的話就是：

“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啊？別不識好歹！”

“要不是父皇恩慈，你這種孤女得讓人賣到勾欄里去，豈能做金尊玉貴的公主？”

可是后來，她又改口了。

她居高臨下扔給我一件嫁衣：“那個泥腿子你替本公主嫁了吧。

你本來就不是金尊玉貴的公主，配他那樣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