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我,嗓音有些低,可若是仔細分辨,還摻了幾分認真在里面。
后來,我們輕松地說了再見。
可事后每一次回憶,我都忍不住幻想——
如果那天回家的路,再長一些就好了。
正思考還能做些什麼彌補這份遺憾。
目光卻突然來到沈渡筆下:
「7 月 15 日
爸爸罵我畜生,用剪刀剪掉了我剛染的頭發……」
巨大的震驚淹沒了我。
那些日記的始作俑者。
竟然是他!
……
沒有人知道,沈渡的病比我嚴重多了。
他心里住著一只兇狠的野獸。
身上多出一道疤痕,野獸就成長一分。
我看著他坐在桌前,模仿我的字跡,一筆一劃寫下那些誅心的日記,周身被巨大的不安籠罩著。
「你要做什麼?」
我焦急地在他身邊打轉。
可沈渡聽不見我的話,寫完日記,就靜靜地看著窗外。
直到門被砸得「哐哐」直響,沈渡的父親闖了進來。
他似乎喝了酒,開口閉口都是「野種」。
17 歲那年,告訴我「你就是你,我不需要從任何人口中了解你」的少年,就這樣被打倒在地。
可那倔強的脊背,不曾有一刻彎曲妥協。
我想哭,又發現自己哭不出聲。
很久以前,我和沈渡開玩笑說:
「我如果先死,你可以在我葬禮上拿走一枝花,送給你最討厭的人。等我頭七回來,一定幫你帶走他。」
我以為他會說他爸。
可沈渡聽了只是一笑,單手插兜,極目遠眺。
「唐舟,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帶走的那個人是我。」
人間太苦了,我們都有撐不住的時候。
我伸出雙臂,將他虛抱在懷里。
我們互相依偎,直至窗外鳥鳴漸盛,微光溜進窗縫。
抬頭望去。
天,居然亮了。
7
沈渡還是去參加了我的葬禮。
在我死去第七天,小心翼翼抽走了一枝雪白的玫瑰。
人群最前方,媽媽抱著我的骨灰盒,步履蹣跚地往墓地里走。
「好輕啊,我的女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輕了。」
我出生時,她抱著我,四斤六兩。
我死去時,也是她抱著我,卻不知有無四斤六兩。
人的一生或許就是這樣。
握緊拳頭來,松開手掌走,寥寥幾筆就能寫盡一生。
最后一捧土落下,媽媽哭到昏厥,爸爸也終于為我流下了一滴可笑的淚水。
唐恬貼在墓碑上,哭著說:「姐姐你回來吧,爸爸媽媽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愛你。」
眾人送她一句乖孩子的評價,然后轉身。
事不關己。
只有沈渡目色沉靜地望著散去的人潮,輕輕將花別在胸口。
我的身影似乎淡了一點。
這樣也好。
我太痛了。
那些從靈魂深處涌出的傷口,久久無法愈合。
我真的很想離開這里,好好睡一覺。
8
晚飯時,日記又出現在茶幾上。
我知道,那是最后一篇了。
唐恬放學回來,瞥見家里的冷鍋冷灶,假模假樣說要幫忙做飯。
往常媽媽都會擦擦眼淚,拾起圍裙,讓她回屋寫作業就行。
但今天,她一動不動。
她茫然地坐在沙發上,指著日記上的一行小字問:
「唐恬,這里寫的,是真的嗎?」
我凝眸看去。
8 月 19 日
下雨了,唐恬上補習班沒帶傘,叫我送一把過去。
這樣她一會兒就可以直接去飯店過生日。
我想了想,只要再忍一個月就可以離開這里了,沒必要和她吵。
可到了地方,卻發現幾個男人在等我。
他們叫我唐恬,問我在學校是不是經常欺負另一個女孩。
我竭力否認,凌厲的拳頭還是落了下來。
大雨模糊了視線,吞噬掉呼喊。
虛成一片的光點中,我又看見了爸媽。
今晚的蛋糕一定很香甜吧,蠟燭的火苗一定很溫暖吧。
沒有我的世界,一定很美好吧。
……
一股濃重的腥味從喉間傳來。
我看著皮膚上慢慢浮現的青斑和瘀痕,連胸口都鈍鈍地痛了起來。
不過幾秒,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我是在這場無端的暴力中死去的嗎?
窗外又下起了雨。
媽媽還在聲嘶力竭地質問唐恬:
「我的女兒到底怎麼虧欠你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她也是你朝夕相處的姐姐啊,你怎麼下得去手?」
這還是唐恬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媽媽,害怕地往爸爸身后躲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當時他們說讓我放學之后去哪里,我太害怕了,所以就騙姐姐替我去了。」
「你害怕?你害怕就可讓唐舟去抵命嗎?」
唐恬仍舊嘴硬:
「反正她經常和那個小混混在一起啊,這種情況她一定知道怎麼處理啊!」
她哭得梨花帶雨,吃定了爸媽嘴硬心軟。
可她沒想到,爸爸這次只是死死盯著那個攤開的本子,并沒有拉住媽媽。
不僅如此,還下意識抽出了被唐恬抱著的手臂。
在我死后第八天,他再也找不出維護小女兒的理由。
屋內陷入死一般的沉靜。
唐恬似乎也懂了什麼。
最后媽媽抹了把眼淚,帶著哭腔讓爸爸把唐恬送走。
「老唐,我不想看見她,她不是我們的女兒。
」
多麼可笑啊。
我一直以為,只有唐恬才是你的女兒。
窗外雨聲漸盛,遍布水痕的玻璃上,映出唐恬扭曲變形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