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事辦完了,我坐在空曠的屋子里發呆。
給崽崽粉刷過的,粉紅色的屋子。
你看人類是多麼脆弱的生物啊。
活著的時候,會蹦會跳會鬧,死了也不過小小一骨灰盒。
揚進大江大河里,隨風而去,什麼都沒了。
什麼都沒了。
我跟我婆婆說,我崽崽去了,我先生也去了,我先生殺了人之后,自己跟著崽崽去了。
我婆婆 85 了,聽到這個消息時很平靜,說這才是我兒子。
我垂下眼睛,說我也這麼覺得。
25
圓疙瘩村。
那個困住我崽崽一輩子的圓疙瘩村,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呢。
半年后我去了。
化了很濃的妝,戴著墨鏡,以房地產開發商大老板的身份。
我帶了一群人,說是要考察,我找到村委會主任,說是我公司想在這村莊,建一座游樂城,可能要拆遷,所以先來考察考察,順道探探村民口風。
如果合適的話,一動工,給每家每戶都能賠 500 多萬。
村民們沸騰了,又是帶我四處觀測,又是邀請我去他家吃農家菜。
飯我沒吃,就是四處走了走。
覺著這村子比警察兄弟之前說的那樣繁華了不少,修了公路,可能是這幾年黨的政策好吧。
村里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了,據說都到外頭打工去了。
但還有一些老頑固死守著。
村書記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跟我講他們村子的發展,他們村子的年輕人有多苦,我不想聽。
只說我們家這個游樂場,計劃是要建一個水上樂園的,想問一問這村里的水源地在哪,看看我們以后引水方不方便。
村書記面露難色,說西北地區干旱,基本都缺水,水上樂園恐怕不行。
我說我先去看看水源地,實在不行的話,我們看看能不能改方案。
村書記就將我帶到了一口井邊。
我知道了。
我覺著挺好的。
我舔了舔嘴唇,說了一些空話套話,我說我們要因地制宜,既然西北地區缺水,那建水上樂園自然是不合適的,具體要怎麼做,我還是回去跟董事會討論討論。
然后我叫村書記去跟我的助理對接一些消息。
看見沒人時,我就在井里下了點藥。
劇毒。
無所謂了。
無辜不無辜,我也都不在意了。
崽崽難道不無辜?
崽崽多好的孩子啊。
一歲時就媽媽、媽媽叫著,我給她喂飯時,她要反過來給我喂飯;一歲半,我外出回家,她屁顛屁顛的給我拿鞋;遇到好吃的了,她拿過來,小嘴叭叭的,「媽媽吃吃,媽媽吃吃」。
長大了我崽崽學習都不用操心的,在班上一直都數一數二,還是班干部,經常幫助同學。
連老師都說崽崽心好。
我過 50 歲生日的時候,崽崽攢了一年的零花錢,給我買了一對金耳環,我很歡喜啊,崽崽。
如今再回頭想,我滿腦子都是崽崽好的地方,映襯得我對她越來越虧欠,越來越虧欠。
我這一輩子,都良心不安。
我低頭腮幫子鼓了鼓。
我就不回頭去想了。
崽崽,媽媽不想了。
原諒媽媽,媽媽不敢想了。
26
我回家兩個多月后,圓疙瘩村頻繁出事。
家家死人,互互抬棺的。
居然都上了新聞。
傳言說那里是一個什麼靈異地兒,受到了神佛詛咒什麼的。
無稽之談。
我聽說后,心情平靜。
可我還是想知道,想知道那里還有沒有活人。
如果有的話,我真的是,一個都不想放過啊。
因為死人太多,所以一大批警察去了那里,卻意外在鎖我崽崽的地窖里找到了一堆女性和嬰兒的尸骨。
已經白骨化了。
警察們抽絲剝繭,最終發現,這村里有很多女人都是從外頭買來的。
聽話的,被打怕了的,留在這個地方,世世代代,給他們生兒育女,娶不到老婆的話,再買一個老婆。不聽話的,也許就被弄死了,死后就埋在這個地窖里,生出了女嬰也會被弄死,也埋在這個地窖里。
天長日久,就這樣了。
從那之后,挺多像我一樣,找不到孩子的父母,白發蒼蒼的來這里認尸,或嚎啕大哭,或失望,然后急匆匆的趕到另一個孩子可能在的地方。
就這樣,周而復返。
你看,村里的公路通了,但那些流過的血,卻從未被掩埋。
但對我來說,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
尾聲
警察兄弟給我戴上手銬時,問我值得嗎?
我才 57 歲。
生命也不過走了三分之二。
我向他擠出一個明澈的笑。
我說大哥,你對我們家的這個恩,我只能來世再報了,來世,結草銜環。
老太婆我今年 57 歲了。
老太婆我活得夠夠的了。
老太婆我其實早都已經死了,死在我的崽崽,走失的那一年。
至于埋在哪里,什麼時候埋,都不重要。
就這樣吧。
-完-
司文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