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地抬頭,淚眼婆娑地看向我,喉嚨里「啊啊啊」地響著。半晌,他撲倒在地上,艱難地朝我爬過來。
許是近了,終于看清了我的臉。
他的眼淚沁出來,打濕了左眼上的黑布,死死地看著我,從嘴里擠出了兩個字。
「順英——」
這一聲將我喊得清醒了。
我趴在雪地上,終于想起來了,我是誰。
順英。
我是順英啊。
我爹爹是宋應平,十里八鄉有名的富紳,他是個心腸極好極好的人,從來沒有做過壞事,將要五十歲時,才得了我一個女孩兒。
他多愛我呀,連路都舍不得我走,成日里抱著我。
我從假山里探出頭,喊他:「爹——」
他便長長地應一聲「誒「,娘說不要太溺愛我,爹爹點頭說「好」,可是緊接著,又將我托上了肩頭。
原來,我也有著這樣好的爹娘。
原來,我也曾是別人掌心上的明珠。
可是我對著旁人,喊了那麼多聲「爹」,現在對著我血親的爹爹,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像做夢一樣。
該不會我喊了這一聲「爹」,他就要不見了吧?
我呆呆地看著面前狼狽不堪的爹爹,不愿意眨眼。
爹爹也看見了我渾身的血痕。
他癲狂地廝打自己的手,恨極了自己,又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名字。
「那一年除夕帶你去看花燈,你在我懷里,一眨眼就不見了……」
「順英!爹爹沒抱緊你,是爹爹沒有抱緊你!才讓拐子將你擄了去啊……爹爹尋了你十一年,終于找到了你……」
我癡癡地看著他,既高興又難過。
可是爹他興許是太難過了,嘶吼著:「順英孩兒,痛煞爹爹也——」
然后,他就趴在雪地上,再也不動了。
我朝他爬過去,攥緊他的手,輕輕地喊了他一聲:「爹……」
這回,再也沒有那一聲長長的「誒」。
我抬起頭,去看國公府牌匾旁的鑲金燈籠,真好看。
就像當年的花燈一樣。
我突然便明白了:有些錯,人一旦犯了,就再沒有改正的機會,即便這錯,甚至都算不得是錯,可偏偏就是不能被原諒了。
譬如五歲那年的除夕夜。
我本該摟緊爹爹的脖子,而不是轉頭,去看那盞兔兒燈。正看得入迷,一雙手伸過來,將我從爹爹懷里扯走。
自此,骨肉分離。
一個孩童,貪看漂亮的花燈,又有什麼錯呢?
可偏偏就是不能挽回了。
將臉貼在爹爹的手背上,困倦卻安心,看著腕間的木鐲,我輕輕地笑了起來。
「除夕夜啊。」
「爹爹,我們團聚了。」
-完-
櫻胡柰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