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笑我,學詩學癡了。
只有玉姑娘不笑。
她說:「身不由己……阿菱,你心里一定很苦吧。」
唉,玉姑娘,您是個好人,府里頭都說您尖刻、小氣,我卻說您的心腸最是柔軟。
您說得對,阿菱心里,真是苦極了。
心里千回百轉……可我最后,卻是什麼都沒說。
我怎麼能說苦?
我怎麼敢說苦?
從小就被賣來賣去,好不容易有了個家,卻又立刻幻影似的給戳破。
這大概就是我的命,一生流離,不得安寧。
在謝磐的眼里,我是個不能稱之為人的小玩意兒,他篤定,小戶人家拿他沒辦法,便是光天化日之下搶了我,又能如何?
是啊,太太確實拿他沒辦法。
誰都拿他沒辦法。
謝太太是他的母親,尚且管不住他,我能怎麼辦呢?
在謝姑娘身邊待了一年,謝磐鬧了一年。
終于,我十六歲這年的秋天,謝太太找到我,說要把我許給謝磐做妾。
我給她跪下,使勁兒地磕頭,求她放過我。
謝太太答應了,可當晚我就被送進了謝磐的房間,第二日醒來后,我病了。
病得很嚴重。
我想我約莫是沒有放棄的,一直期望著少爺能找到我。可這回,我是真的挨不下去了。
神志不清的時候,我總是看見以前的爹娘們,他們把我帶到集市上去,在我頭上插根草便開始叫賣。
我好著急啊,我哭著求他們:「爹、娘,千萬別賣我!」
可我卻總是挨打,又總是被賣掉。
最后我被賣給了太太,太太給我做新衣裳,少爺說:「阿菱,你等我。」
我想,我應當是等不了他了。
可即便我不能再和少爺成親,我心里卻總還是有個念想,想再看太太和少爺一眼。
最后我還是沒咽下這口氣,醒了過來。
玉姑娘坐在我床邊,她清減了許多,看著我喊「阿菱」。
我呆呆看地著她。
玉姑娘坐了一會兒,便走了。
謝磐厭棄了我,聽了謝太太的話,娶了夏家的姑娘為妻。
我過得渾渾噩噩的,她們都在說,我瘋了。
可我心里曉得,我沒有瘋。
我清醒得很。
若我是個癡人,那這國公府,豈不成了個吃人的地方?
小半個月后,國公府里掛起了白幡。
玉姑娘死了。
我想,這國公府,果真是個吃人的地方。
十二
白幡只掛了七天,國公府里又恢復了熱鬧。
謝姑娘人緣好,別府里的姑娘來玩耍,總要來找她。
入了冬,來得人就更多了。
也不曉得是哪一天,大概離除夕還有三四天時,尚書府的姑娘來了。
她們在院子里賞梅,順道兒說些貼心話。
我坐在耳房里,她們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有個姑娘說:「……我爹爹巡視嘉州路時,遇見了個喪母書生,往京城來,說要尋他的妻,叫什麼來著?……是了,白什麼衡的,見他可憐,我爹便帶著他一同趕路,可是沒兩天,他就病死了。」
喪母書生、尋妻……白什麼衡……病死了……
我腦中一片暈眩,倒在了地上。
沒有家了。
我再也沒有渡口了。
十三
這一年除夕,國公府里仍舊是熱鬧非凡。
謝姑娘去赴尚書府姑娘的宴,謝太太去了前廳,同國公府的老祖宗說體己話,謝磐走商還未歸府,院子里只剩下新娶進來的夏大姑娘。
她進門時,按理說我該給她敬茶。
可我不覺得自己是謝磐的妾,又病得嚴重,便沒有去跪她。
這些天,她也當我不存在似的。
我覺得自己大概是沒幾天活頭兒了,這寒病來得這樣急、這樣重……興許是老天爺覺得我可憐,總算愿意來收我了。
外頭傳來煙花爆裂聲,國公府里的太太姑娘們愛看,是以這煙花,總是要放幾個時辰不休。
就在這煙花爆竹聲中,我被幾個婆子拖下了床。
她們說,我偷了夏大姑娘的東西。
我看著坐在富貴椅上的漂亮新婦茫然極了,然后就聽見她說:「是了,正是她掛的那根石頭墜子。」
婆子們來搶,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將那項鏈攥在手里,誰也扳不開。
我也就這麼一點兒東西是屬于自己的了。
又不值錢,搶什麼呢?
我忍著身上棍棒落下的痛意,去看上首的人,夏大姑娘喝著茶,再也不提石頭墜子。
剎那間我明白了,她并不在意這個石頭墜子,她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不喜歡的東西,自然要打發得遠遠的。
于是我被扔出了國公府。
婆子們把我扔在后門那條街上,守門的小廝早已見怪不怪,明兒一早,自然有人來收拾。
我趴在厚厚的雪上,下半身已然失去了知覺。
天上下起了小雪,我抬起頭,看見了不遠處蜷縮著一個乞丐,我捏著石頭墜子,想了半晌,喊了一聲「老伯」。
他抬頭看我,左眼上蒙著黑布,我剎時就想起了,那年問蔡婆婆討水喝的瞎眼老丈。
真是巧,該不會遇上的,是同一個吧?
我也不想那麼多了,將墜子拋給了他:「老伯,天寒地凍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這項鏈,興許還能買上兩文錢……」
兩文錢,應該能買上一個粗面饅頭了。
那老丈捧起石頭墜子細細地看,看著看著渾身便開始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