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大魏景文帝趙陵,十六歲登基,韜光養晦,忍辱負重,用時五年,終在筑壇祭天那日,募邑王府舊日仆射,集民間仁義之師,伐無道之主。
他贏了,但匡復皇權,任重道遠。
死了一個梁王,還有其余宗室諸王,不愿放權。
而那位表舅徐荀,迅速轉入淮安王麾下,我父親已是晉國公,外祖徐家集權,人稱徐瑾君,養幾萬家兵。
梁王雖死,卻依舊動他們不得。
只有我和趙陵知道,誅殺梁王的計劃,是多麼兇險。
但凡趙漼不死,死的便是趙陵,千刀萬剮,碎尸萬段。
那日,他甚至做足了失敗的準備。
臨行之前,抱了抱剛剛滿月的河清,鋒銳眉眼盡是柔情。
他對我道:「若我敗了,你便抱她回胡家,求你父親庇護,虎毒尚不食子,他會給你們娘倆一條生路的。」
當然,河清是公主,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
但她的出生,是一場生死博弈。
那時我和趙陵都知道,胡徐兩家和梁王趙漼,等不及了。
他們覺得皇帝越來越不好控制,令人捉摸不透。
甚至已經暗中挑選新的儲君。
胡家隱晦地讓我下毒殺了趙陵。
一向乖巧的胡敏蓉,違背了他們的意思,并告訴他們,已經身懷有孕。
他們喜出望外,若是自家外孫登基,再好不過。
外孫的皇位,還不是他們的皇位。
奠定家族權勢,將來梁王又算得了什麼。
胡家和徐家,亦不是等閑之輩。
生產那日,我精疲力竭,滿頭大汗地告訴趙陵,若誕下的是皇兒,請陛下讓他夭折。
他的出生,意味著趙陵死期將至。
而我亦不想自己的孩子,做一個提線傀儡,懦弱可欺,終生被外祖家壓著,活得窩囊又渾噩。
這樣的日子,沒有盼頭。
趙陵握著我的手,擦著我額上的汗,看著我異常堅定地說了句:「若蓉兒誕下皇子,朕將來會帶他封禪祭禮,瞰萬里河山。」
那一刻,我哭了。
我知道,他從不說空話。
如我們初次圓房,行夫妻之實,我顫抖得不成樣子。
他紅著眼睛問我:「是誰?」
我沒有說話,流淚,別過臉去。
額上青筋畢露,他極力克制,才哽咽著告訴我:「沒關系,不要緊的,朕會親手宰了他。」
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最后,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十指相嵌,埋在我頸間的眼睫濡濕,終是落下淚來。
「是我的錯,我該死,臟的是我,小蓉兒很干凈。」
后來,十月郊祀,祭壇兵變,他果真如約親手宰了趙漼。
我抱著河清在宮內等著,他身著玄色長袍,一手拿劍,一手拎著趙漼的腦袋,就這麼一路來了椒房殿。
白玉無瑕的臉上,濺著鮮血,平添幾分昳麗的詭色。
俊眉之下,那雙微瞇的丹鳳眼含著隱約笑意。
「朕說過會做到的,蓉兒,我們贏了。」
贏了。
又沒有完全贏。
朝政依舊四分五裂,但趙陵也算有了自己的一方勢力。
一步步地滲透、籌謀。
百官之中,開始有人效忠于他。
連我那擅弄權術的表舅徐荀,也不知從哪兒尋了位絕色佳人,稱要獻給皇上。
那美人在宮宴之上跳了支舞,面紗飄落,四目相對的瞬間,趙陵臉色微變。
太蒼元年,我嫁給趙陵。
時間一晃四年。
我自然清楚,我與他是夫妻,但更像知己。
胡敏蓉懂他的桎梏險境,忍辱負重,也懂他的運籌帷幄,身如螻蟻的驥驁之氣,鴻鵠之志。
他亦懂我被家族舍棄的命運,孤立無援的決絕。
如同我曾憐憫他一樣,他也在憐憫著我。
憐憫之情興許不是男女之愛,趙陵待我真心即可,我要求不多。
喬靜嫻出現之前,他的真心是不容置疑的。
閑暇時,他會逗弄河清,柔情滿滿,慈父心腸。
也會牽著我的手,登高樓玉殿。
欄外天高云闊,大魏萬里山河,無邊無際。
他目光遙遠地望著,轉而又沖我笑:「蓉兒,我們會走得越來越遠,如你當年所說,夫妻一體,共赴鴻蒙。」
「臣妾會一直陪著陛下。」
我嘴角勾起笑,望向他的眼神,當如過往。
他適時攬住我的腰,將我帶到懷里,從背后輕輕擁著,在我耳邊道:「給朕生個皇子,朕說過,將來會帶他封禪祭禮,瞰萬里河山。」
「臣妾不確定能生出皇子,萬一又是位公主呢。」
趙陵笑了,貼了貼我的臉,「傻瓜,便是公主,朕也喜歡。」
「可是,陛下需要一位皇子。」
皇權效忠,臣子需看得到希望。
皇子出生,能更好地鞏固皇權。
我們都無比清楚,但當我開口勸他擴充后宮時,他摟緊了我的腰,「朕與蓉兒來日方長,傳承罷了,不急于一時,朕會做得更好,等咱們的皇兒出生。」
嫁給他時,我十四歲,天真爛漫的年齡,那時的胡敏蓉,會感動于他的這番言行。
可我不是十四歲了。
我被家族拋棄過,被人凌辱過。
那時,我無比羨慕宋有淑。
趙陵沒錯,他只是不喜歡我而已。
他喜歡宋有淑,看著她的眼神有細碎光亮,熠熠生輝。
便如同我看著他的眼神。
那時,我們都還有可以付出的真情。
我多麼羨慕宋有淑,羨慕到癡妄,幻想我若是她,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