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著,鄭欣瑜實在太愛流眼淚了。
像是被人嬌養大的,經不得一點點霜雪,見不得一點點風浪。
她接連又吃了幾塊糕點,想來住在素素宮里,就沒吃過幾頓飽飯。
我問她怎的這麼信我了,她依然沒個規矩:「我都成現在這樣了,你肯定不會再害我了,不然皇上知道了,你這輩子都別想再和他和好。」
井底之蛙,永遠看不到青云之上的光景。
鄭欣瑜毒發得比我計劃中晚了些,夜里才在傳太醫。
素素會我意,命人守住了秀寧宮的宮門,不準一個人出去向皇帝通報。
天高皇帝遠的,那毒藥致啞,不能及時醫治拖到第二日,已夠她從此再說不出一句話了。
戚珂來找我,原地踟躕好幾步,他最后近乎絕望地問我:「如此,皇后可滿意了?」
我問他,恨不恨我傷了他最愛的女子。
他說,這是他欠我的,他只求能有所彌補。
帝王之愛,許了一輩子,可一輩子原來這樣短啊。
我命人拖著鄭欣瑜來見我,我告訴了她戚珂賣她求全的事,「什麼是一輩子?你這輩子都不能再言語冒犯本宮,這才是一輩子。」
戚珂不情不愿將鄭欣瑜打入冷宮時,是又一年和她穿越來時相似的盛夏。
只是今年盛夏不同,雨水豐沛,再不需她這個圣女來祈雨了。
10
水壩與水渠修好了,勞民傷財十數月,民怨最為沸騰。
我要照料奶娃娃,于是只得派炬兒親下江南,帶著賑濟錢糧去,以慰民心。
太子年少老成,我說是他幼時總跟著景瑤讀書的緣故,說話做事是同出一派的滴水不漏。
炬兒南巡時,有百姓湊到跟前,當著他的面詆毀我。
但炬兒并未草率地處置閑言碎語,而是先言說此次興修水利確實勞民傷財了,所以才有了賑濟此行。
接著他又耐心解釋,說興修水利是為了防止再出前幾年同樣的澇災,今年瞧著照舊是多雨的,不如等過了暴雨季節再看如何。
而有的百姓寧信神佛,說不如放鄭欣瑜出來,圣女向蒼天祈福更能解救災情。
百姓迷信鬼神,自古便盛,因此炬兒不置可否,只說是若有災情再做打算。
因此一直到暴雨之后,水壩水渠頗見成效,炬兒再巡江南時才說道:「當初母后興修水利,福澤千秋萬代,大家卻受奸賊蠱惑,冤她為『妖后』。」
「而廢妃鄭氏無非是一介平頭百姓,擅闖了皇宮罷了。不然若是圣女,怎忍心看這幾年南澇、北旱、山匪作亂一樣未停?這些水渠也該她纖手一揮平地而起才是,何苦勞動這些民眾呢?」
他不僅辦好了差事,還為我洗了污名,惹得素素他們羨慕非常,說我教養了一個好兒子。
戚珂與我一同為炬兒接風洗塵,許是仍舊心有懷戀,他說炬兒不該詆毀圣女,畢竟圣女是百姓們親封的。
我頭也未抬地說:「臣妾被冤為『妖后』時,皇上要臣妾沉寂些時日,而炬兒不過說了鄭氏只是個尋常民婦的實情,皇上卻一力維護。」
「看來皇上果真還想著,要與鄭氏一生一世一雙人。」
戚珂的身子明顯僵了一下。
將要十四年了。
從我豆蔻年華認定他,義無反顧為他鋪下這條康莊大道,已然十四年了。
「皇后,此言何意?」
他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明明這樣體察人之情緒于細微。
那些年我誤以為他看不出我的委屈,原是他故意為之罷了。
我望向窗外,斜風細雨,涼秋卷落梧桐。
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個秋夜,我讓炬兒給戚珂斟杯酒,讓他謝父皇隆恩。
戚珂又問我:「清晏……你要棄了朕嗎?」
他帶著哭腔,似是鄭欣瑜的眼淚換到了他身上。
我將視線收回,直視著戚珂輕飄飄地笑道:「皇上如此牽心鄭氏,該讓她免遭臣妾這個『妖后』的毒手。因此該帶她遁出皇宮,雙宿雙棲才對。」
他讓我別再說氣話了。
這該是我第一次明目張膽地藐視皇權——
「非得我把話說透了,你才肯聽嗎?」
「去擬個圣旨,讓炬兒登基為帝,你做太上皇,帶上鄭氏,愛去哪去哪。」
原來不顧尊卑,滿口說「你你我我」,還挺舒爽的。
戚珂驚到了,久久才回過神。
他的雙手頹然垂在身側,似是在問我,又似是在自問:「朕當初,何故如此癡迷這樣的人……」
「一己私欲,蓋過了帝王明心罷了。」我為他最后一次斟酒,說透了他那點腌臜心思。
戚珂仍想掙扎,他說炬兒尚年幼,擔不起重任。
我微微擺手,這杯訣別酒終究是不能好好喝完了。
「走罷,炬兒,真是了無意趣。」太子先行,我緊跟其后。
戚珂沖了上來,在他拽我臂彎的前一刻,一桿鎏金鏜橫在了他身前。
那聲「清晏」,戚珂堪堪只喚了一半。
我對肖懷信說,讓他把控住宮防,在戚珂擬出圣旨前不準任何人見他。
夜色濃重,雨打蕉葉,我最后回眸看了眼戚珂,「當初既是我選的你,今日便由我再選他人。
」
「河清海晏的天下,便由新王書寫罷。」
那雙眼睛遍布絕望的一刻,我終于滿心舒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