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了個兒子,她家富麗堂皇,吃飽了飯就開始沽名釣譽,是真想「給她兒子認個在北京念書的姐姐」。
也許還想讓我當個免費家教,更甚者想等我將來出息了給她兒子做個助力,反正絕不會是悔過了。
所以聽說她到了時,我提著燒紙錢的火棍就沖了出去。
時隔十六年,我再次見到了我的親生母親。
記憶里,她明明和楊老師一樣長得端莊而美麗,但這一刻踩著高跟鞋、濃妝艷抹的她,居然讓我一時半刻沒認出來。
尖酸刻薄,也許真的有相由心生這麼一說。
我沖她揮舞燒火棍的時候,兩條胳膊都在抖。
我大喊:「你要是敢進我奶奶的靈堂,我就要你的命!」
她大驚失色,對我說:「靜靜,是媽媽呀,你不認得媽媽了嗎?」
「我哪有媽媽!」那一刻,我嚎啕大哭起來,有表叔奪下我手里的棍子,楊老師過來把我抱在了懷里。
我撕心裂肺地喊:「你去問問!誰知道我還有個親媽、親爸!我只有我奶奶!」
我看不清她有沒有落淚,我只聽到她顫著聲問我:「靜靜,媽媽當初也是不得已,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我強自鎮定了很久后才回她:「我不會原諒你們的。如果我說原諒,那我和奶奶經歷過的一切,就都是活該的了。」
后來我哭得眼前泛黑,跪倒在靈堂里,大概還是有人同情我的,所以幫我趕走了我媽。
再后來,我爸找過我幾回,而我媽媽,我是再也沒見過的。
畢竟當初,你們做出的選擇,就是要和我死生不復往來啊。
我沒法釋懷。
終我一生,那都是橫亙在我生命里的一道傷痕,奶奶治愈了我,但留下的痂卻永遠不會褪去。
所以我不會和解,我唯一的路,只有帶著對奶奶的思念,過好我這被她用命換來的珍貴的一生。
14.尾聲
奶奶的存折,我始終沒有用過。
好像印刷字停在她最后一次存錢的日子上,我就還有機會再等她自己去取出來。
我后來打掃過老家的院子,那些黃土搭起來的房子,雖然破舊,卻很堅固。
因為那里邊有奶奶的手藝:那樣一絲不茍和實在的手工,她幫我蓋好小書房時的笑臉我永遠不會忘記——
「靜靜,奶奶蓋的房子,你放心地住,一百年都不會塌的!」
我信,我堅信著。
而同樣不會坍塌的,還有她遺留在我生命里的力量。
后來我帶著青苗回來過許多趟。
我帶她去給奶奶上墳,我教她說:「太太,我是苗苗,我陪著媽媽來看你了!」
我摸摸青苗的小腦袋,就像那些年奶奶疼愛我的樣子。
奶奶你看,時至今日,我也是可以為別人遮風擋雨的人了。
曾經那樣一無所有、被父母丟棄的我,終于也成了自己的家。
我看著小丫頭在奶奶的墳前天真地玩土,那一瞬間突然難過到崩潰,使得我忍不住別過頭去流下了眼淚。
奶奶,你知道嗎?我大一的第一學期,就打工掙到了人生的第一筆錢。
我固執地買了一對老人喜歡的那種銀耳環,我知道你會喜歡。你沒法再用「奶奶不喜歡」來欺騙我了。
可我抱著那對耳環,我在陌生的鋼筋水泥的城市穿梭,永遠不可能親手幫你戴上了。
我買了一件永遠不可能送出去的禮物。
到我結婚前,整整六年的大年夜,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家里度過。
我在爐子前包餃子——奶奶,你到底有沒有回來看過我呢?
我哭著包餃子,我好像真的把鼻涕包了進去。
小賣鋪關了,那扇門鎖久了之后,我就不敢打開了。
我怕打開了,看見你一直坐著的那把高椅子,我又會忍不住哭。
我原本是那樣心硬的一個人,可唯獨關于你的一切,多想一秒都會讓我淚流滿面。
那幾年,只要我回老家,楊老師就會來看我。
我知道,她總是怕我做傻事,或者一個人在家哭壞了也沒人管。
我在她面前,好像總是會追尋缺失的母愛,我越逼我自己表現得冷靜穩重一些,越容易當著她的面就泣不成聲。
她也總會紅了眼眶,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
奶奶,我真的太想你了。
這種思念像一根針游遍了我所有的血管,非得要我哭到頭昏才能睡得著。
你總說我長大了,你總說我懂事太早。
可其實你在的那幾年,我從沒拿自己當過大人。
我吃著糖,口袋里裝著辣條,我遠遠看到咱們家煙囪里冒的青煙,我就總覺得我是個小孩——是需要回家、需要圍著你轉的小孩子。
我的長大,是隨著你離開才被迫到來的。
我沒有辦法不長大了。
我躺在炕上,在自己身上蓋上你穿過的大棉衣。
棉衣又冰又涼,棉衣不會對我說:「靜靜,你凍不凍?餓不餓呀?」
奶奶,為什麼不能再陪陪靜靜。
奶奶,我為什麼沒有一點辦法,讓你再多陪陪我……
青苗發現了我的異常,站起身來牽我的手。我忙抹掉眼淚。
又是一年寒冬臘月天,就像奶奶走了兩個多小時的路、接我回家的那天。
我問青苗走不走得動,我想帶她再多轉一轉。
「走得動,我陪媽媽。」
爬到山坡上時,青苗童言無忌:「媽媽,這里原來這麼小呀!」
登高望遠,這小小的山溝,只有巴掌大。
我奶奶的一生,盡數葬在了這巴掌大的地方。
青苗還說:「媽媽,這里到處都光禿禿的,黃黃的。」
我問她:「那你喜歡來這里嗎?」
青苗這時候才六歲,但我總覺得似是冥冥有意,她緩緩點了點頭,對我說:「這可是你家呀!」
是啊,這是我的家。
這大西北偏僻鄉村小山溝里,就是我和奶奶的家。
大西北荒蕪貧瘠,但總有堅韌的人,開出不屈的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