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體諒奶奶的不容易,奶奶心疼我的懂事。
那些年,我們就是依靠著這樣全情為對方考慮的愛,一起支撐著走過寒冬酷暑的。
5
面朝黃土背朝天,最熱的七八月放暑假,我剛好幫奶奶拔麥子。
但她舍不得我下地干活,起初一直趕我回家。
她讓我看書、寫作業,最多幫她和面、切好面條,等她回來就行。
但我剛放假的幾天,就把作業全部趕著寫完了,只需要每天早上背幾個楊老師安排給我的單詞,因為我本來就打算騰出空來幫奶奶干活的。
于是每天她前腳走,后腳我就偷偷跟出去,繞到麥田的另一頭,悄悄開始拔。
我們那邊發展落后,很晚的時候,都是人工用手拔麥子的。
家里沒有多余的手套,每次拔完幾個小時麥子,我的右手小拇指就和要被割斷了一樣疼。
奶奶夜里忙完就著月光,心疼地給我抹棒棒油——那是我們能買到的最便宜的抹臉油。
質地像稀釋過的凡士林,十塊錢一大盒,算下來一棒都不到五毛錢。
我怕浪費棒棒油,讓奶奶少抹一點。
她看著我,很久很久,只剩下長長的嘆息。
我知道她又在自責了,所以忙說:「奶奶,過幾天有賣瓜的人來,咱們買幾個西瓜吃吧,我最愛吃西瓜了。」
那幾年,經常有瓜農載著滿滿一三輪車的西瓜來鄉里賣。
晴朗的夏夜,我和奶奶坐在草垛上,一邊吃西瓜一邊數星星。
我給奶奶比劃著說哪個是北斗七星,她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啊呦!這麼多的星星,我怎麼看得清啥『北斗七星』嘞!」
后來我走出了深山,去了高樓聳立的大城市,再也沒見過那樣星河燦爛的夜空。
繁星如碗倒扣在頭頂,讓人知敬畏、知腳踏實地。
我最愛那些價格比白菜還低的西瓜,是我家唯一放開吃也不心疼的水果了。
重要的是,買了西瓜,奶奶也肯一次抱著小半個,用勺子大勺、大勺挖著吃。
不像豬油、不像腌肉片、不像大年夜的一碗餃子。
不像那些她永遠拿「不愛吃」當借口,然后全部留給我一個人的好吃的。
如是,我就通過要了一袋西瓜,換到了跟著拔麥子的機會。
奶奶還給我買了雙新手套——她的腦瓜是真的靈光,按進價一次性拿了二十雙,給我一雙,其他的賣掉,不僅回了本,還額外賺了幾塊錢。
那幾塊錢她拿去扯了布、買了棉花,親手縫了兩個護膝,在我跪著拔麥的時候,戴在我的膝蓋上。
那雙護膝我留了很多年。
留到我結婚生子,都一直放在我的床頭柜里。
很多年后,當我也成了別人的奶奶,再摩挲那雙護膝上的一針一線時,仿佛都能感受到我奶奶的溫度。
是她那遍布繭子、粗糙僵硬的指肚的溫度。
是她那為我撐起一片晴天、瘦小卻有力的掌心的溫度。
6
拋下我的三年半后,我爸終于回了一次老家。
這次他來,帶了個我不認識的阿姨。
那個姓陳的阿姨長得有點像我媽,很多年后我捋順了,才發覺我爸真的挺賤的。
陳阿姨對我很客氣,可能是嫌我臟,本來伸出手要拉我的手,最后硬是收回去了,只是客套地沖我說好話。
我爸很親熱地摸著我的腦袋,讓我管陳阿姨叫「媽」。
奶奶剛干完農活,走過來拍掉他的手,沒好氣地說:「別給靜靜說這種話。」
我明白發生了什麼,我裝作一臉懵懂,只是不想面對這樣的局面罷了。
我爸終于有了點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問我別的:「靜靜,想爸爸了沒有?」
這話,讓我霎時就酸了鼻腔。
哪怕爸媽不那麼愛我,我剛回奶奶家的那年,依然不可救藥地想念他們。
我那年才六歲啊,是最不計較得失的天真的年紀,我毫無保留地依賴著他們,就像一只忠誠的小狗。
而在我最愛他們的年紀,他們卻舍棄了我。
他們想要的美好未來里,都沒有我。
就像拋棄一只小狗,不甚心疼的模樣。
所以我想了好半天,明明初秋還很熱,卻覺得手腳冰涼到發麻。
我抬頭,仰視著我爸爸,只是回他:「爸爸瘦了,比上次我見你的時候。」
上次見你,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你還記得嗎?
他終于露出了一絲愧疚的神情。
那一瞬間,我好想問問他,如果我管這個陳阿姨叫「媽」,他會不會帶我回家。
不是我想和他走,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沒有拿我當親女兒。
但我沒問,那天我乖巧地給他倆倒水、做飯,再多一句話也沒說。
因為我能想到他的回答。
奶奶和他倆也沒說多少話。
爸爸說要娶那個陳阿姨,奶奶就說「你自己看著辦」,爸爸說會再生個兒子繼承香火,奶奶說「靜靜這麼好的娃娃,也能管家」。
一直到爸爸臨走時留了兩千塊錢,奶奶才主動說了話:「這些錢我拿著,不是我自己貪財,是以后我要用這些錢供靜靜上大學,也是你該給她的。
我一分錢都不會花。」
小老太太,又瘦又矮,可是那副傲骨啊,和參天大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