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他的手,他的嘴角在流血,但他卻固執地把血塊咽下去。
最后,他指了指那個孩子,我示意人把襁褓抱過來,送到謝昶闞已經軟下去的懷里,他最后認真地看了孩子一眼,那張已經沒了生氣小臉,輕嘆出一句「為什麼……」,就在我懷里閉上了眼睛。
方嶺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他單膝跪在地上等著我吩咐。
我抱著謝昶闞的尸首,慢慢地等著他逐漸失溫冷去僵硬,才落下了眼淚,滴到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身上。
「即日啟程,把兩人埋到邊疆,城墻腳下,那片總是會開花的地方。」
我最后摸了摸謝昶闞的額頭,說出了這句話。
我才舍不得他去皇陵呢,那兒又冷又濕,還沒有人,他不會舒服的。
6
我從天牢中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身邊的太監攙著田太傅跟在后面,我們兩人之間一時默默無言。
「太傅今日辛苦。」我送田太傅登上馬車,卻沒有立刻回宮,而是騎著馬來到了荒廢已久的鎮國公府邸,
太監接過我手中的韁繩,急忙忙地給我系上披風。我這才恍然意識到,這一片有多寒冷。
踢開碎石踩下雜草,我尋著記憶走到了曾經謝昶闞的屋子,它已經塌了一角,中間的立柱搖搖晃晃地不知何時會倒下。
我曾經坐在這間屋子里,看著謝昶闞給我畫小像,他蘸著墨汁的筆在宣紙上晃動,最后趁我不注意點到我的額頭上。
我故作憤怒地跳起來追著他,最后被他一把拉到身上,看著那幅格外神似我自己的畫。
他比我大了六歲,學的東西也比我多,比我雜,我當時覺得,謝昶闞可真厲害,他什麼都會,更比太子哥哥對我好,只有他最關心我吃好喝好了嗎。
方嶺踏著屋檐落下來,他對著我點了點頭。
我突然問他:「他真的是謝昶闞嗎?」
方嶺愣了一下,很快回答道:
「不論任何人問,他都是這麼回答的,鎮國公之子,謝昶闞。」
多麼天真固執,連名字都不肯瞞。
我嗤笑了一聲,摸了摸立在院子里的,尚且保存完好的石墩,然后坐上去,看著陰沉的反復墜落的天空:
「他是謝昶闞。」
我輕聲念了一句。
他怎麼能不死呢?他怎麼能活著呢?他又怎麼能背叛我呢?
是啊,謝昶闞振臂高呼一聲他還活著,往年被剿干凈的匪徒再次猖獗,邊境曾經被謝家訓練的部隊人心惶惶,謝家在軍中的威望滅了兩朝依舊春風吹又生。
我捏碎了石墩的小角。
他從地獄里爬出來了,他想要來報復我,抱著那個根本不可能是我血脈骨肉的孩子,不過他依舊天真,莽撞,他不該一鼓作氣沖到京城,他若是在邊疆緩慢蠶食,焉有不壯大的可能?
「方嶺,」我低聲喊了一句,「之前謝家的乳母,朕記得她還活著吧,」
我盯著謝家斷裂的青石磚塊,有些被染成了棕紅色,是那些婦孺的血。
「把她帶到謝昶闞面前弄死,要慢慢地,死在他的眼前。」
我震驚于自己的冷漠,卻又覺得,這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表現。
「如今異族入侵,那些駐扎在邊疆,曾經被謝家手把手訓練出來的軍隊,也該去見見血。
」
軍人死在戰場,自然是榮耀,只是冠上謝家訓練的名頭,我還做不到全部坑殺,若是那些有能力活著回來的人,就論功行賞,一筆勾銷。
夜幕籠罩住了這片地方,呼呼的風聲吹進這片碎瓦斷梁中,我突然覺得,若是一把火燒了這里,那必然會暖和起來。
當夜,鎮國公舊宅被人縱火,燒了兩天才被撲滅,之前殘留的那些東西早就變成了黑炭,落了一地灰,那些生人留下的痕跡,也從此被抹去。
我下朝的轎輦經過監察部的屋子,讓人停下,走了進去。
謝昶闞被方嶺特意吩咐安置在一處臥房,四肢拴著鏈子束縛在屋子里。我站在門外看著被推開來的兩扇門。
他望過來,呵呵呵地笑出來,最后指著我罵,罵我狼心狗肺,冷漠無情,最后淚流滿面地怒斥我為暴君。
沒有人敢沖上去堵住他的嘴,他們跪在地上,我們兩個相對而立。
我看著他的衣衫染上血,被杖責后的傷口崩裂,彌漫出來的血染紅了他的上半身。
「你是謝昶闞嗎?」我問他,中斷了他的忤逆之言。
他頓住了,他瞪著我,慢慢地牽扯著鐵鏈走過來,最后被絆倒在門口,朝著我伸出手。我接住他的手,俯下身蹲下去,他勾出一個笑容說道:
「我是。」
他是謝昶闞,他明白我的意思,他當然要承認自己,他恨極了我,卻又知道我不愿意殺他,我總是在面對他的時候留下一絲感情,所以他要我承認他的身份,他要活在世上光明正大地表明謝家還有人活著!
他想成為我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有他在,就會有人打抱不平跳出來!
他就是想看我的痛苦,不忍。
「你還愛著我。」
我笑了一聲,有種荒謬的感覺,但荒謬過后是隱秘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