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撿起地上的紙張。
「我記得你不喜歡這些。」
我的槍法是他教的,我的筆墨是他教的,連……我的名字也是因為他而存在。
被一筆帶過的民國二十年,他帶我去歌劇院,與我一起在窗前讀莎士比亞。
我叫流鶯。
不是因為我的名字是流鶯,而是因為我是一位流鶯。
他在那一年的夏日,握著我的手,一字一畫地在信箋紙上寫下「盛黎」與「流鶯」。
他分享他從小到大最喜歡的文學作品,我油鹽不進,每每在他懷中聽到睡著。
醒來時總看見他慌慌張張地收拾著紙張。
他寫的東西到底去哪里了呢。
我怎麼也找不到。
他很喜歡和我黏在一起。
事多事少都喜歡和我在一起。
他崇尚自由戀愛,我大抵是他人生中出現的一場錯誤。
每場宴會上,那一位位留洋歸來的富家千金有意無意地接近他,她們自信端莊,背后有家族勢力,本身又極為出色。
與她們相比,我如同地上的野草,苦苦掙扎向上,妄圖觸及天上的云。
也有人和他談過婚事,條件是處理掉我這個姨太太。
他當著整個上海灘名流的面拒絕了那位小姐。
后來,有人表達了對我的不在意,他們還是沒成。
我翻找他文件時,曾在書桌上了鎖的抽屜找到過一個密碼箱。
層層包裹嚴嚴實實。
我費了多日的功夫,甚至聯系到了組織,才打開那個箱子。
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紙。
只有一份簡簡單單的婚書。
落款是他,也是我。
是盛黎,是流鶯。
我合上密碼箱放在原處。
我等著他和我求婚。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我去了香港。
等到我去了美國。
等到戰爭結束。
等到我的槍支抵上他的額頭。
「人會變的。」
我看著他撿起地上的紙。
字字句句全是批判,半分情面未留。
紙張在他的手下摩擦,細弱的聲音在監獄里是如此清晰。
他一封封地讀下去。
一封又一封。
直到最后一張紙,他停了下來。
隔著監獄的鐵門,他在黑暗的角落中抬眸。
一如當年王生的刑場上,他為我遮住了眼前刺目的天光。
我彎下身,捂住他的眼睛,槍支下移。
「盛黎。」
這是我最后一次呼喊他的名字。
扣動的扳機,穿膛的子彈。
「我信你。」
最后一張他沒有讀出聲的紙飄落在地上。
我沒有看他。
監獄門被聽到動靜的人打開。
天光傾瀉而下,照亮了這方小小的監獄。
我這一生,于槍支上沒有任何天賦。
一輩子只中過一發子彈。
一輩子只用這一發子彈,殺死過一個人。
我的愛人。
最后一張紙飄到我面前,最后一頁,我的十四行情詩。
我想將你比作迷人的夏日,
但汝卻更顯可愛和溫存。
狂野之風摧殘著五月蓓蕾的柔媚,
也一天天消逝著夏日的歸期。
蒼天的明眸偶然瀉出璀璨,
卻難以輝映他暗淡的容顏。
一切明媚的色彩漸已消褪,
過程是如此蒼白,
然而你卻如永恒之夏。
所有的美好永遠也不會改變,
就連死神也不敢對你囂張。
因你將永生于不朽的詩篇。
只要世人一息尚存,
你將和這詩篇永駐人間。
21 番外
2020 年冬,國寶級物理學家盛流鶯女士去世二十周年。
恰逢愛國熱潮掀涌,群眾自發在互聯網上為其悼念。
自媒體平臺上一條有關女士一生成就經歷的視頻推送爆火,引得無數網民評論點贊。
她一生未婚無子,二十四歲遠渡重洋,從未經過系統學習的她,成為了一名物理學家的女傭,發掘了自身對物理的熱忱,自學考上加州理工大學,自此將全部精力奉獻給科學。
正當民眾討論度高漲之時,官媒卻發表了一條動態。
「盛女士并非一生未婚,她的愛人盛黎將軍也是我黨先烈。」
配圖正中間的圖片是一本泛黃破舊的《共產黨宣言》,其他圖片均為手寫的信箋紙。
官媒的動態將事態推向最高潮。
十四年抗戰結束,盛黎死在曾囚禁無數革命黨人的龍華監獄。
他被釘在恥辱柱上遭后世群眾辱罵幾十載,直到黨中央公布一份間諜名單,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深入日軍中央十余年,為我軍部署做出重大貢獻,在抗戰對敵過程中其傳達出的信息,影響了多場戰爭的局勢。
其身份除了上線無人知曉,連他的親朋好友枕邊人都不知其具體身份,戰亂中他的上級死于流彈,他的身份成為一個秘密被封存于不見天日的檔案中。
戰爭結束后,盛黎死于我黨另一位革命人士手中。
在這時,有好事者翻出了二十年前 A 大講座的錄像。
滿頭華發的老人擲地有聲。
「他由我親手處決。」
民國愛情十有九悲,一封封信箋,一道道字跡清晰地跨越時空,雋寫著一段埋葬在歷史中,無人知曉的愛戀。
吾妻流鶯親啟:
展信佳,見字如晤。
你是什麼時候收到我的信件?
你那里戰爭應當已經結束了,如今是春天還是秋天?
這是民國二十年的春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