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些怎麼也入不了腦子,過一遍也就過了。
感染我的并非書中的理論,除了他們描述的美好社會,更多是我身邊一個個,為著這個不知能否實現的目標努力奮斗的人。
「流鶯姐,休息一下吧。」
尤憐的黑眼圈很重,她端了一杯水,我謝過。
我這些天負責翻譯蘇維埃的書,當然我只是簡單意譯,真正的翻譯工作還得那群專業人士來。
「上海停戰了,你打算回去嗎?」
我搖了搖頭,香港這邊不是內陸,內陸「攘外必先安內」還沒波及香港。
這里的工作還有很多。
這兩張九龍的船票,還是通過盛黎的關系拿下的。
前段時間簽署了停戰協議,其他同志傳來的信件說,上海戰后恢復了歌舞升平,那場戰爭好似民國二十一年的一場噩夢。
南京政府重新收攏上海。
也是這場戰爭,上海軍閥勢力一掃而空。
至于盛黎。
有人見過他,停戰協定他坐在日本方,一個中國人,成了日本方的代表。
18
我在香港的第四年,展現了杰出的學習天賦。
比起文學和我永遠聽不懂的政事,兩年前我在街道上遇到一個男人。
第一次見面我們在街道轉角相遇。
我走著神撞到了他的胸膛。
公文包里的實驗報告落了一地。
我撿起紙張,指尖與他微妙又巧合地觸碰。
他結結巴巴和我解釋他叫許鴻文,是香港理工大學的物理學教授,一股腦地回答,連家住哪里有幾口人都解釋得清清楚楚。
他紅著臉的模樣與我第二次見到盛黎幾分相似。
組織聽說了這消息,上頭讓我去接近他。
不是為了政事,為了他這個人。
他們為我安排了一個上海落魄富家千金的身份,因著民國二十一年的戰事來了香港避難。
許鴻文按照后來的話說,是個很標準的理工男。
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和我說話時總是呆呆傻傻,只有對他的學術保有狂熱。
但是我知道他喜歡我。
見過這麼多人,我怎麼可能發現不了他喜歡我。
為了接近他,我開始自學物理學的教材,從一開始被迫學習到后面,我漸漸了解他對物理的熱忱從何而來。
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越來越多。
他為我講述他為大學生講述的課題。
我們經常就一個問題探討到深夜。
他夸贊我的天賦無人能及,我為他腦海中廣博的知識沉醉。
第三年,我們開始談婚論嫁。
原本一切都定好了,連我們之間的婚書都已雋寫完畢。
我在婚紗店試一件白色婚紗,他從店門口走入,目光對著我欲言又止。
還沒有戴到我手上的戒指再也不會落在我指節之上。
我表現出的,不同于落魄富家大小姐的地方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可他的家人不眼瞎,順著蛛絲馬跡調查,對我的一切洞若觀火。
成婚前一月,我的生平往事被擲于許鴻文面前。
從我出身藏春閣,再到我曾是盛黎的姨太太。
一樁樁一件件,將我赤裸地剖析在他面前。
他說他不介意,他愿意說服家人接受我。
我笑笑,沒讓他為難。
如果一定要尋找一個結婚對象,他很好。可惜我心底里多了一個人,對他也是不公平。
婚事沒成,不代表我們做不了朋友。
那一年的冬天,他說要去加州理工攻讀博士學位,問我要不要去。
我請示了組織,他們同意了。
我跟著他上了西行的游輪,作為他的實驗助手。
在大洋彼岸的生活樸實無華。
我找了個廉價的小房間居住,半工半讀考上了他所在的學校。
遠隔大西洋,戰火紛飛的國度好似和我再無關系。
盧溝橋事變、西安事變,這些事離我都很遠很遠。
直到一九四五年,尤憐亡于前線的消息,經幾月游蕩到了美利堅。
我收拾了行禮,問許鴻文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
他最后一次擁抱我。
「這里擁有更好的科研條件,而且他們的薪資待遇……」
我對他的選擇沒有多大的意外,孤身返回上海。
19
我沒有見到尤憐。
他們說,她倒在了一顆穿膛而過的子彈下,開槍人是那位倒戈向日本多年的原上海軍閥。
只聽描述我就知道是誰。
盛黎。
20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向反法西斯同盟國無條件投降。
尤憐死在了五月。
陣亡于黎明到來的前夕。
我在關押戰犯的監獄見到了盛黎。
還是龍華監獄。
我曾經問他,能不能救一個人。
他說不可以。
如今他成了最后的階下囚。
游行斬殺的日子近在咫尺。
他會和王生一樣,當眾斬首于鬧市。
聽說定在這月末。
我踩過污水橫流的監獄,有人為我打開了門。
盛黎坐在監獄的角落里,衣服仍舊整齊干凈。
分毫看不出來這是一個階下囚。
我們目光短暫交錯。
我將手中整疊的批判文書扔在他的臉上。
他在書頁紛飛中抬起頭,眼神溫柔而曖昧,帶我回到了民國二十年的春日。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