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好多好多,說待到太子監國,他就遣散后宮,去應兒時的約。
其實我已經不在乎了。
但我不想同他吵,只能和他說好。
說著說著,他就枕著我的腿睡了過去,只是眼角溢出了淚。
我知道,陛下他千杯不醉。
只是借酒裝瘋,將他經年的淚,一并流了出來。
十二
瑢兒年歲雖輕,已經有了治國之策。
蕭璟說,再過五年,太子便可以登基了。
那些時候,他總是喜歡看太子練習騎射。我已經不止一次勸過他,太子年幼,經禁不起這樣的操勞。
蕭璟說我是婦人之仁。
我知道,他少時在行宮沒練過的騎射,全都加注在瑢兒身上。
瑢兒天資靈秀,倒也沒讓他失望。
也只有借著瑢兒,他才能夠來坤寧宮,同我坐上一會兒,然后就識趣地離開。
我不讓他進,他也便不讓我出去。
直到那一日,瑢兒獵到了一只孔雀送來坤寧宮,說要與我作伴。
瑢兒就站在我身側,意氣風發地同我說草場上的風貌,說碧湖萬頃,說懸瀑千丈。
我就坐在坤寧宮的門檻前,笑盈盈地聽他說。
乃至說到太傅家的小女兒時,他垂下頭,紅著一張臉,連眼中都有了光。
他說,婉卿也喜歡蝴蝶。
我還打趣他,說改日讓太傅夫人來坤寧宮坐坐,屆時先給他定個太子妃。
后面的那半句話還沒說,我就看見瑢兒臉色發白,直直地往后倒去,驚起了一陣塵灰。
我慌了心神,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太醫診斷說,太子是積勞過度,又氣血兩虛,心有頑疾,可能是娘胎里帶的,本該精心養著才是。
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只望他們能夠救回瑢兒。
但是沒有。
我守著瑢兒三天三夜,他只睜開過兩次眼,一次是太傅家小女兒來看他,他好像知道自己活不長,懂事地說,明年不能帶婉卿去看桃花了,讓婉卿不要等他。
說完這句話,他就昏了過去。
第二次便是三日后的雨夜,他被一陣驚雷吵醒,小臉像極了蕭璟。
那年我第一次見蕭璟,他也是十歲。
如今我的瑢兒,也要在十歲這年,離開我。
我的眼淚砸在他的臉上,卻被瑢兒輕柔地抹去。
他用盡力氣,對我露出來一抹笑。
他說,「阿娘,瑢兒走了.....你怕是要孤單了。」
我拽著他的手,像是拽著這深宮的最后一根稻草,死命地搖頭。
他的最后一句話是,你莫要怨父皇,也莫要怨自己。
這話說完,他就撒手人寰。
夜雨傾盆,我就趴在他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相信,不相信瑢兒就這樣離開我。
分明他上一刻還同我說他的婉卿,如何轉眼間,就離開了我呢?
太子薨逝的消息是兩日后傳出坤寧宮的。
宮人們都說皇后寡意,陛下連太子最后一面都沒見過。
大雨仍舊在下,好像要淹沒這座困住了所有人的宮殿。
蕭璟趁雨而來,那時我正坐在坤寧宮前,癡癡地望著那只孔雀。
蕭璟打了我一巴掌。
他站在瓢潑大雨里,居高臨下地望著我,臉色要比這暴怒的雷雨還要可怖。
他的聲音在隆隆雷聲中,顯得瘋狂又痛苦。
他嘶啞著問我,為什麼不告訴他,怎麼敢不告訴他。
我吐出來一口血,笑著對他說,「陛下怎麼不說,有因必有果了?」
這話說完,我就給了他一巴掌,將他被雨水沖亂的發髻,打得東倒西歪。
這一巴掌打醒了蕭璟,他恍然醒過神來,就要上前哄我。
我只與他說了一句話。
「我與你,從此恩斷義絕。」
蕭璟在雨里癡癡笑了兩聲,不知看了多久,才在關門聲中,轉身離開了坤寧宮。
聽端妃說,陛下是失魂落魄地從坤寧宮里出來,再沒有往日的從容。
誰都沒有見過那樣的陛下,以至于教人恍惚,這樣薄情的帝王,也是有情之所鐘的。
想來也是,若不然這闔宮妃嬪,除了當年被塞進來的貴妃,哪一位身上沒有點皇后娘娘的影子?
誰都恨陛下薄情,我看著這闔宮的影子,恨得最深。
這些恨意,在那夜的大雨中,最終成了六個字。
從此恩斷義絕。
十三
瑢兒死后,我再也沒有什麼留戀的地方。
待到太子喪儀結束,蕭璟又來看過我。
坤寧宮的一切都褪了顏色,黯淡成塵。
我就坐在那一床老舊的鴛鴦喜被上,靜靜地望著他。
所有的愛恨情仇,在此時,竟也同死灰一樣,飄不起來了。
蕭璟也知道,瑢兒死了,再也沒有什麼能留住我了。
他就沉沉地看著我,最終妥協讓我來到這蘭因寺,三日后就回去。
那時候他沒想到,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只要出了宮,就絕不會再踏入宮城半步。
他仍舊站在蘭因寺的小徑上,遙遙地望著我。
太子之死,他身為父皇,自然也同我一樣肝腸寸斷。
只可惜蕭璟有太多孩子,我只有一個瑢兒。
春光經了雨,已然開始衰敗。
我就倚在窗棱上,出神地望著那一處修長人影。
等到杯中茶飲盡,蕭璟才湊上前來。
他素來從容的眼中只有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