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可惜上天像有意與我作對似的。
我身子已經是病樹朽木,有了身孕更是雪上加霜。
那段時間,蕭璟下了朝就往坤寧宮鉆,連帶著湯藥都不敢假手于人,親自煎煮之后,又吹涼喂給我。
我就倚在窗棱,看著那滾燙的熱氣,氤氳了蕭璟的臉。
他生得俊俏,比少年更俊俏。
所以我很能理解,那些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為這麼一張臉爭風吃醋。
她們總像我年少時,幻想著白首一心恩愛不凝,以為蕭璟那一夜的春風,就可以抵過深宮里的寂寥。
蕭璟就坐在我身側,他臉上甚至有著明晃晃的討好。
我喜歡蝴蝶,他便修了暖房,一年四季都能瞧見蝴蝶翻飛。
我喜歡梨花,諾大的宮城里面,一到四月便芳菲如雪。
他就坐在坤寧宮的窗欞下,看著遠處的瑢兒,輕輕吻在我的眉間。
所有的爭吵,謾罵,還有頭破血流的廝打,在那如夢的梨花之中,好像當然無存。
所有人都說我恨蕭璟,可只有我知道,所謂的恨之入骨,又何嘗不是一種愛之深切呢?
我一次又一次的愛上他,不是因為傷的不夠疼,而是因為他是蕭璟。
我活了三十九年,是蕭璟陪了我三十一年。
這三十一年的歲月,我早就與蕭璟,情同血肉。
我原以為,自己能同他這樣,捅著刀含著恨,卻視而不見地過下去。
直到中秋,彤華在御花園設宴,我理應前去。
就是在那場宴會上,我因為一盞茶,滑胎小產,終身難再有孕。
那時我同蕭璟鬧了三天三夜,歇斯底里,萬般委屈。
蕭璟說了什麼?
蕭璟身心俱疲地坐在床頭,盯著我的臉,說了一句,「有因必有果,皇后你適可而止。」
我拽著他衣衫的手,倏忽間就松了下來,滿腔的怨恨悉數堵在喉中,成了適可而止。
唯獨眼淚,因為那一句有因必有果,滑了下來。
我就躺在床上,盯著蕭璟緊閉的雙眼,忽而又笑了。
都說哀大莫過于心死。
我笑著問他,是不是覺著,我害死了何貴人的孩子,所以才有了今日之果。
蕭璟沒說話,他起身離開了坤寧宮。
我坐在床上,嚎啕大哭。
哭我這麼多年的光陰,換來的只有一句,適可而止。
不知道哭了多久,是瑢兒跑進來,抹去了我的眼淚。
他趴在我的腹部,小聲地同我說,還會再有妹妹的,說母后你別哭,兒臣心疼。
我摟著瑢兒,就那樣,看著窗外的月色,對蕭璟死了心。
十一
我身子雖然不好,但在宮中養尊處優,有孕的那段時日,蕭璟又處處順著我。
按理來說,本不會那麼容易滑胎。
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有端倪,可蕭璟卻視而不見。
端妃和嘉貴人幫我找到了證據,全都指向了彤華。
我將這些證據放在蕭璟眼前,蕭璟只是煩不勝煩地將那些東西,揮入炭盆。
那年的京城下了好大一場雪啊。
我在炭盆對面,隔著火,望著蕭璟臉上的苦悶。
窗外大雪飄飄,屋內烈火森森,我就站在那里,靜靜地望著他。
蕭璟的態度果然不出所料。
他說,他愧對我,也愧對彤華,如今縱然知道是她,也不能如此薄情。
他當然愧對彤華。
彤華陪了他二十年,除了年華空老,只有滿宮的寂寞。
我不知道她盯著宮城里的梨花作何感想,也不知道她望著闔宮相似的美人有何感觸。
那些證據紛紛揚揚的成了飛灰,我卻比想象中的還要平靜。
我告訴他,「何貴人一事,不是我。」
蕭璟垂下頭,他桌上的是小山似的奏折,朱筆在宣紙上洇開,他說,「朕知道。」
他看向我,眼中只有無可奈何。
他當然知道。
大將軍是朝中肱骨,何貴人又家世顯赫。他必須要給何家一個交代。
何貴人同我關系要好,自然知道我不會害她,只能當做皇帝糊涂。
所以蕭璟做出來那一出,只是為了讓我替彤華擋一災。
他都知道,他什麼都懂,便仗著我的喜歡,肆意踐踏著我的心意。
四目相對,他輕嘆了一口氣。
他說,「阿嬌,你體諒體諒朕可好,這江山太重,朕要為天下計。」
我看著他,笑著說,「好。」
那之后,我同他再也沒有爭吵,可謂是相敬如賓,點到即止。
我替他照顧著后宮嬪妃,有時候還能同彤華下幾局棋。彤華會盯著我出神,偶爾也會情不自禁地問我,恨不恨她。
原先是恨的,可我累了。
她下了幾局棋就沒有了興致,日子久了,也便深居簡出起來,漸漸從眾人口中隱去了。
蕭璟是個好皇帝。
他受過苦,所以便不愿讓黎民百姓也受苦。
哥哥不止一次同我夸過蕭璟,說他有治世之才,讓我好好協助蕭璟,莫要讓他操心。
我也說好。
瑢兒八歲時,太后薨逝。
蕭璟坐在坤寧宮的梨花樹下,醉眼迷離。
他說,他阿娘這一輩子也算風光過。
說完他又灌了幾口酒,昔日尊貴的天子在太后發喪時喝得爛醉如泥,抱著我痛哭流涕。
他像個害怕失去一切的孩子,啞著嗓子對著我說,他如今只剩下我了。